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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露在“阳”群:一个方舱留守者的24小时|八部半

大头费里尼 八部半 2022-04-21

文|费里尼

 

声明:本非虚构文本的写作,不在于承担本应由执牌媒体承担的社会责任,而是基于特殊时段内个人的良好意愿,以及在其他社会志愿者感召下的一种自觉。

 

本文记录的24小时,即为2022年4月18日午夜之前到4月19日午夜之间。差不多也就是应收尽收新政实施之后的第一个24小时。

 

30岁的小L决定留守此地。决定是两天前作出的——在他核酸测试阳性确诊被送入这里的24小时后,留在家里的妻子说发烧了,喉咙痛。L心里一咯噔:坏坏了,这是照着我的状况又来了一套。

 

方舱位于普陀区泸定路,紧挨着儿童医院,是一家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的单体建筑。三层均被征为隔离方舱。L所在的二楼布满约180张行军床,枪灰色一片。每天只有一半左右的床铺睡人。

 

一天前大巴在方舱楼下停靠,一行人刚下车,一名志愿者就上前语气铿锵地告知:本方舱无任何医疗救治手段,如果你们觉得不合适,不要进来,直接回原来的大巴,拉你们回去后,要求另外安排方舱。

 

一车的几乎都是年轻人,没人返回去。

 

当晚方舱就陆续拉走了一批年轻人,说是去条件更好的区级方舱,目前这个只是街道级,虽名为“方舱”,实际起到的是中转站作用。在L的意识里,正规方舱的床铺,起码不能是临时性的行军床。

 

果不其然,在L作出留守的决定之后第二天,妻子的核酸阳性确诊。L对妻子说: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过来,我们一起去新的方舱。

 

你怎么确定我会被送去你那里?不知道,但我现在哪里也不去。

 

L来上海8年,妻子是原来单位的同事,两年前结婚,还没有孩子。

 

就在L和妻子约定“方舱之盟”的当天晚上(4月18日)约莫11点半左右,外面一阵响动,和往常一样,听得出大巴停在了门口。十分钟后,从行军床上直起身子的L惊呆了:约莫20-30名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蹒跚而入。

 

不多时,L左右原本无人的行军床坐满了老人。

 

方舱通宵不熄灯。直到接近天亮,L才昏沉沉睡过去,耳边老人们努力压低的交谈声如同层层叠叠的海浪慢慢将他淹没。

 


午饭开饭前,L已经通过排摸基本搞清楚昨晚收进来的老人情况:90岁以上老人为6人,70至90岁之间的有20人左右,所有老人均患有不同程度的基础疾病,且均只带了4天左右的药物。

 

L还问清楚一个非常关键的细节——昨晚这批老人入舱前,没有志愿者告知“本处无任何医疗救助手段”。

 

L左手边一名90多岁的红衣老太和儿子一起进来,70岁的儿子没阳。得知方舱的实际情况,儿子非常激动。相貌清爽的老太不断用上海话安慰儿子:我不要紧的,侬不要有心理负担,侬看我现在不是蛮好。

 

老太耳背,话说出来音调畸高畸低,神情一直眯眯笑。

 

同样白发的儿子涨红了脸:侬心脏勿好,腰椎勿好,这个行军床困下去自己两只手都撑不起来啊,昨夜道困了半夜,坐了半夜,还蛮好?

 

坐在床沿的老太太还在笑:蛮好就是蛮好。

 

话音未落,也许是老太太想示范一下自我起身,手一滑,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垂直落地高度约30厘米。周围人一片惊呼,儿子和旁边一个男生上前扶起老太,幸无大碍。

 

L还观察到一个细节,红衣老太胃口很好,但是早餐喝完一碗粥后,当志愿者问是否还要加一碗时,老太直摇头。等早餐快结束,白粥有多的时候,老太朝儿子霎霎眼睛。老头子迅速跑过去又问志愿者拿了一碗。老太太吃得精光。

 

红衣老太母子再过去,是一对老夫妻,男的80出头,女的75、6 的样子。两人十天前测出核酸阳性后一直在家隔离,几天前已双双转阴。昨晚通知两人下楼去方舱,老头老太不肯去,后来上去一名民警,耐心沟通了十分钟,终于上车。

 

老头老太神情平和,但老头一直在咕哝:一歇歇讲中转一下送我们去条件好的方舱,现在又说65岁以上的其他地方不收,啥意思么。

 

当L早餐结束决定整理一下二楼所有昨晚入住的老人情况,争取获得外界帮助早日转去其他区级方舱时。这个80多岁看起来像一名技术工人出身的老头对他讲:小伙子,你也别太累了,我们这代人什么都经历过了,现在的情况靠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的身体和免疫力,真的,不是我打击你,很有可能你的努力成果微乎其微。

 

L笑笑,也不争辩,继续在纸上记录老人们的联系方式和诉求。

 

再过去一点,是一对老夫妻和一个中年女子加一个女孩,吃不准是爷爷奶奶和媳妇孙女还是外公外婆和女儿外孙女。四人来了几天了,老先生本来隔离在三楼,前天下午心脏病发作差点走掉,幸好吃了随身带的救心丸才缓过来。今天就下楼和其他三人一起。

 

L跑过去登记情况的时候,老太太讲,老头子心脏还是不太舒服。

 

绕了一圈回来,L的右手边也是一对母子,不过看起来年龄差距比较大,母亲80不到的模样,儿子看上去40出头。这也是一对阳性居家复阴后,于昨晚被带出家门的。老太不肯来,儿子和她讲:没事体的,我看过新闻,方舱条件还是蛮好的。

 

进来已经八九个钟头了。儿子情绪不高,时而和母亲嘀嘀咕咕。但情绪还算稳定。

 

今天(19日)是L进舱的第三天,几天转悠下来,整个二层的家底基本摸清:靠近原本食堂那里有一个开水柜,但放出来的热水只有40度左右,且出水不大。全体人员基本靠包括L提供的在内的两个开水壶日常轮转。男女厕所前几日志愿者通过努力各安装了一个小热水器,但无法洗浴,最多是男生撩起上衣迅速擦个澡。

 

进舱的人每人会收到一套洗漱用品和一个盆——大多数老人都用盆来泡脚。

 

L三天未做任何核酸检测,也未见过一粒药丸。整个二楼只有两名大白志愿者分别守住两个楼梯,除了分发盒饭和其他临时性需求之外,大白不进舱。饭不错,午餐晚餐基本一大荤一小荤配两个素材,米饭可加。

 

中午过后,L将摸清的老人情况制表完成。同时联络了一名多年女性好友八月。L和她四五年前在迷笛音乐节志愿者活动中认识。此刻的八月也封控在家,但L知道她不会无动于衷。

 

很快,在两人的牵头之下,一个30多人的群建立起来。舱内的基本就L一位,其他的均为外部志愿者和部分媒体人——我这样的退役多年的前媒体人就是这么被人拉进群的。

 

群里讨论的集中在:群里老人面临的困境及如何破局?根据线索,志愿者的分别联系了其中年龄超过90岁的老人的原属居委,有部分反馈已在解决中。针对困难老人的外部物资投递也在联络中。此处方舱可以接收外部快递,每天两次由志愿者取回舱中。如无法转移,这批老人将在此生活至少一周左右。


同时,L已选择部分社交媒体发布了老人们的求助诉求。

 

下午三点左右,这批老人入舱已经超过12小时。整体情绪平和。红衣老太和另一位90多岁的老太因为腰椎不行,年纪更小的老头子从舱里找来不多的两只塑料椅子,扶老太坐下。晚饭前,外面送进来一辆轮椅和一包药物给红衣老太。老太很开心,一眨眼已经坐在轮椅上和儿子聊天了。

 

那对年纪差距较大的母子,得到了原居委会尽快协调转移方舱的口头承诺,情绪高昂了不少。

 

但是L略感挫败,他说:承诺我们收到好几个,究竟多少能落到实处,还没定。L刚才去找志愿者,表示愿意搜集一下一楼和三楼隔离层的高龄老人情况,便于一并向外界寻求帮助。志愿者朝他苦笑,讲:你先搞二层的,搞出名堂也有余力了,我再向你开放其他楼层。

 

L转身离开的时候,这个大白说了一句和之前那个技术工人出身老头几乎一样的话:很可能你的努力并无成效。

 

L还在笑。苦笑。

 

傍晚的时候,群里的人又进来不少,有财经媒体的,也有和我一样的前媒体人,如王左中右。不多时,号称“搪瓷七厂”厂长的王厂长也入群了。

 

七点我和L通话时,他刚吃完晚餐。我问他:吃了啥?

 

鸡腿、四喜丸子、绿叶菜、黄豆芽。

 

不到九点,老人们已经泡脚的泡脚,吃饼干的吃饼干,前一天刚犯过心脏病的老头在和孙女视频电话,面孔上笑容全开,舱内一片嘁嘁嚓嚓。


入舱已经超过20小时,他们还没接受过一次核酸/抗原测试,也没见过一粒药丸。

 

晚上十点的时候,躺在行军床上的L接到妻子微信,说通知来了,明后天就要去方舱。至于是不是L待的这个,天晓得。

 

电话接完L起身,手刚搭上床沿,就看到旁边的红衣老太紧张兮兮地朝他比比画画。

 

阿婆放心,我不会掼倒的。

 

快十一点了。我问L,你确定留守了?假如明后天你妻子也来了这里,你会把救助工作移交后和她一起走么?

 

过了一会,他发来微信:到时候,我还真未必走了呢。

 

L和八月姑娘在的那个工作群里,信息咕嘟咕嘟地朝外涌,我张了一眼,看到一句:明白,以此作为理由,能多转走就多转走。


临近子夜,L给我发来语音,调子比较雀跃:在各方努力之下,从晚上十一点半开始,已经陆续有老人被转移走了,本文前述说到的几位高龄老人已经全部得到转移,极个别还没着落的,他将继续跟进。


差不多同时,八月在群里丢了一幅截图,讲:这个现象不是个例,还需要各位再跟进,我就贴一下吧——


(本文图片由接受采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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