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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悲伤的农民后代

孙娟 孙娟的书房 2022-06-15


我不仅是农民的后代,我本身就是个农民。

六七岁的时候,经常跟着姥姥出门捡牛粪,回来烧火。

十几岁的时候,还会跟着大人,用镰刀割麦子。

累了,就坐在麦子地里喝水。

长大后,虽然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工作,但我知道,我的骨子里,思想里,还是个农民。



如,我至今无法适应大城市。

看见福建农村水田,贵州的梯田就特别兴奋。

觉得他们这的农民挺好,下地干活没那么多黄土。

再比如,从来不喜欢去酒吧迪厅,大商场,觉得太吵了。

但一有空就往村里走,一个人躺在麦子地里,听虫叫,风吹,一会就睡着了。

我从来不觉得黄土和鸡粪是脏的。

小时候在村里,村里的水巴子里全是黄泥糊糊,男娃娃们光着屁股往里面跳。

女娃娃们离的远远的眊瞭,又羡慕又不好意思靠近。

但我们都认为那是“游泳”。

农村院子很大,院子里只有狗是拴着的,羊是圈着的。

猪,鸡,都是散养着,他们和我一样,随便在院子里撒欢。

鸡下蛋很随机,我每天从草丛里,树底下,柴火堆找鸡蛋。



30年前,北方的农村里不产水果,农民种的是马铃薯和莜面,和白面。

马铃薯的营养全面,农村人身体需要的维生素,基本都来自马铃薯。

所以,我们自诩是“吃土豆莜面长大的人”。

那时候不分家,姥姥住的地方,一排低矮土房,一个超大的院子。

她的几个儿子都在这个院子里一起生活。

农村的院子没有平米限制,只要你垒墙的石头够就行。

每年秋天,一大家子人会把割回来的麦子用石碾脱皮,再用簸箕扬走糠。

最后再加在磨面粉的机器里。

每到这个时候,邻居们都会来帮忙,全村热闹非凡。

每年秋天,也会有人拉着一卡车白菜和其他蔬菜,到村里卖货。

他们每次来的时候,都用车上的大喇叭喊,他们一来,就是村民的集市。



每年冬天,“落窝鸡”会带回家里孵蛋。

就放在炕沿边上,它这个时候性情大变,比狗还凶狠。

总有那么几天,羊在半夜要下羔子。

羊羔接生后,怕冻死,人都会把他们抱在炕上,用奶瓶喂奶。

家里的铁锅,每天给人熬土豆莜面糊糊,给猪熬碎土豆泥的猪食。

冬天的夜里,我们会在纸糊的木头窗户上挂着棉被的窗帘。

把房门插上木头插销,把一屋子的熬土豆的土腥气和人关在一起。

把冰霜和寒冷关在外面。

那个时候看似很苦,但大人们每天都是笑呵呵的。

秋天农忙那几天,干农活的人回来,直接躺在土炕上。

土炕没有东西铺,会被汗水浸透成一个人影子。

印象中,虽然累,每个人也是开心的。



后来我长大了,老家的下一代逐渐都考上了大学,最后留在了城市。

农村的人陆陆续续搬了出来。

只有每年夏天,一大家子人会回村里住几天,聚一下。

但是,我不知道是我长大了,还是人们变了。

我们都脱下了毛毡鞋,穿上了新皮鞋;

我们改掉了土话,说起了普通话;

我们不再喝土豆糊糊,吃起了进口水果;

我们离开了小土房,搬进了楼房;

我们不再骑毛驴,开上了小汽车。

但是,愁容和焦虑却在每个人的脸上弥散开了。



升了官的亲戚,总想找机会秀优越感,却没人买单,逐渐变的焦虑愤怒;

有的人做工程挣了钱想请大家吃个饭,混的不好的叔叔借酒劲给了他一巴掌;

表哥表姐都陆续考上了大学,最小的那个天天被家长施加压力,最后学会了伪装;   

有的人还在底层为了生存苦苦挣扎,为了挣钱把做人底线一放再放;

有的人却到处对人说,他的孙子享受的教育资源一般人没有。

人们还希望能够像以前那样,一大家子常常相聚。

但是真的在一起了,又各怀心事,妒忌,炫耀,攀比,失落,愤恨。。。。。

唯一一个没有心事的,就是一直守着空村的老舅舅。

他是这里面最穷的,但是他很少出村。

他去年夏天种出一颗大南瓜,还要打电话叫大家回去吃。。。



是什么改变了我们?

是这个剧烈变革的时代。

任何时代的人,都有他们的局限。

在苦难岁月中成长起来的上一代,也不例外。

最近这几十年剧烈变化,因为机遇,能力,运气,努力程度,种种因素。

曾经都是一样的农村人,生活差距急剧拉大了。

王家二姐到处打短工,邻居李哥已经戴上了关节宽的金戒指。

以前大家都种地,在一个村里,吃穿住行都一样。

现在有的上天,有的入地。

人们之间暗暗比较,都有压力,最后滋生出各种情绪。



人们的生活都富裕了,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了悲伤。

心里那个热气腾腾,简单朴实的故土家园,有点不一样了。

即使再回到村里,也找不到了。

村里现在没人了,只有几个老人留守。

小时候经常串门的房后桂花家,全家进城了,土房子都塌了一半。

以前有多热闹,现在就有多冷清。



但是三十年前,我们一村的人还一起熬糊糊喝。

谁家杀猪,压粉条,所有村里人都来帮忙。

现在从故乡走出来的人,就像一棵杨树上的最外面的树枝。

每根树枝越长越分散。但是这棵树,地底下的根系也早就缠绕了几万圈了。

所以感情变得复杂了,但谁也不想断,还想努力的靠拢。

别看因为生活变化,大家平时五味杂陈。



过年的时候,又想在一起吃顿炖羊肉。

春天来了,又都回到村里一起种地。

开拖拉机的开拖拉机,施肥的施肥。蒸馒头的蒸馒头,搓莜面的搓莜面。

大家又都敞开了心扉,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淳朴的岁月里。

秋天到了,谁家叫一声,一呼百应的回村里帮忙起土豆。

过年之前,总会有人惦记着给每家都带回来农村猪肉。

谁家有困难,大家都会特别热情的去帮忙。

有其实时候都不需要那么多人手,就是想在一起找回以前的感觉。




三十年前的农村生活,就像齐齐整整的大棉被,大被一盖,不管天荒地老。

后来,变革时代把人们的生活搅的七零八碎,就像在棉被上倒了一盆凉水。

又冷又重,它叫失落。

盖着没以前暖和了,揭开又冷,但每个农村人都舍不得这个大棉被。

毕竟那个轻松幸福的家园,都在这个棉被和土炕中间;

都在拉风箱蒸馒头的白气里面;

都在晚上点着煤油灯缝衣服的针脚中间。

现在在城市里,生活富裕了,但是总想起村里的烟火气,热闹气,总想回村。

可是回村后,村子的人都走空了。

每个人都想有个故乡。

但是农村人那个故乡,好像被时代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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