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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 郁|杂文里的鲁迅

孙 郁 南方文坛
2024-09-23


《南方文坛》

2024年第 5 期




杂文里的鲁迅



文 · 孙 郁


PART.01

鲁迅的写作常常出界,有时候以非文学的方式进入文学,故不古不今、不东不西,而真气在焉。因为对于其体例无法归类,有些文章只能以杂文喻之。这种体例比较特别,既不是传统文章的复制,也非周作人称的美文,应当说是介于多种文体间的谈吐,即思与诗交融的表达。他的许多文章都带有异样之风,审美的样式很少重复。最初在《新青年》上的文字,已经露出这种智性,文体是开放的。那时的写作多是呼应陈独秀、胡适的思想,自我的情感略有节制,表达的是个性主义的观念。这些建立在进化论基础上,对于社会进步是有一种热望在的。他的第一本杂文集《热风》,都属于时评,“除几条泛论之外,有的是对于扶乩,静坐,打拳而发的;有的是对于所谓‘保存国粹’而发的;有的是对那时旧官僚的以经验自豪而发的;有的是对于上海《时报》的讽刺画而发的”[1]。但那时候的中国旧气浓烈,古老的幽魂以冰冷的面孔闪动在知识界,杂文写作也是像小说一样“听将令”的意味。这可以看出,笔下的调子,是颇为积极的。他后来的写作虽然变化多多,而现实感这一面,始终没有改变。


鲁迅:《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读者很快注意到了他的文字,那些除了正面出击,也有迂回闪动的。人们从中读出远离旧气的超人之思,还有几许人道主义的新风。笔锋所至,荡出光影,街市与野径里的遗痕都一一被照到。行文的词语,不是简单的布道,而是针砭时弊与古代的遗风,对于国民的状态,持一种立体审视的态度。这些在他那里都属于天然之音,故不必声嘶力竭去喊,但你于此听出他的愤懑和哀凉,短句中的智性有诸多隐含。保守主义者在大喊保存国粹的时候,鲁迅信奉的是“保存我们”的观念。而“保存我们”,则不能不有个性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可惜中国人的眼睛被什么遮蔽了,蠢态主宰着人们的思维。《随感录三十八》云:“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2]这对于国人的愚钝的描述可谓一针见血,于是看到的是独战之影,个性的高蹈与抨击的强力织成一个思维之网,国人的痼疾被打捞在一起,诸多碎渣都在扫荡之列。新文化运动开始的时候,卫道者就不想改变现状,对于新文化采取攻击的态度。有感于此,他在《现在的屠杀者》等文中抨击了钟情于名教者的可笑[3]。《新青年》上的这些文章,以唤醒民智为特征,已经远远超出文学的范围。


在诸多的随笔中,鲁迅显得极为果敢和从容,一些表述是形象而深切的,直捣问题的核心,讽刺现实在前,陈述道理于后,破而后立,且在形象的语言中营造着思想之宫。这在韩愈的文章没有,于苏轼遗墨那里亦少见。新思想流动在反讽与冷嘲中,文章的维度是跨越的。他在书写里埋下了许多隐喻,年轻时期看重的西洋文学里的质疑意识和科学主义的理念都在,有时也见浪漫诗人的奇语,文章就颇见驳杂之色了。


虽然他将自己的杂文视为“文明批评与社会批评”[4],而自我的内省一直伴随期间的。陈独秀、胡适都从正面讨论棘手的难题,大有价值重估的意味。但他们还是在本质主义层面,去对付庞大的旧文明。鲁迅的文章涉猎的范围很广,有的时候以毒攻毒,故牵出荒诞感和归谬感。他在《诂〈学衡〉》一文对于那些留洋归来的学者的保守主义态度的批驳,如剥皮一般,层层显出筋骨,将荒谬之处点出,智慧中散出戏谑之气。而有的时候,引入互为对立的叙述视角,在差异性语境建立另类的思维,像为《一个青年的梦》写下的翻译后记,就颠覆了民族主义逻辑,警惕自我话语的独断性,强调关心“他人的自己”。中国的读书人,被太多的幻象所罩住,自然也失去正视社会的勇气。顺从导致衰微,奴性产生愚昧。新文学家要铲除的,就是这种土壤。他的表述,多了陈独秀、胡适所没有的内省性功能,便有了一种跨时空感:


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能否忽而奋勉,是毫无把握的。我常常诅咒我的这思想,也希望不再见于后来的青年。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5]


上面的话语可以解释出他写作的基本姿态何以如此,文章的底气是足的。这里我们仿佛听到了托尔斯泰的声音,他年轻时代独行的个性,于此得以诗化的表达,思想从沉死之地掠过,飞向高远之处。他的杂文写作,是直面存在的,文章叫出了真人未曾流露的心音。只是这个声音不听从先验理念的训导,也非流行的精神的复制,在别一时空作别一类的文章,才会成为自己。也由此,他的写作,远离了象牙塔,也偏离了新知识群落的主干,仿佛在荒野和冷地里流动的风,吹散了古都的雾,世间露出了原色。只要读读《坟》中的诸篇浑厚、苍润的文字,能够感到其目光里有同时代人没有的神色。这使他的文章具有了既植根于时代又超越时代的非同寻常的意味。


PART.02

在鲁迅的文章里,思想不在天上,也非玄妙的庙堂,道在日常,遁迹山林之语在他那里是没有的,也很少炫耀什么理论。他觉得读书人谈过去的时候津津乐道,神往未来也颇多神采。唯有当下问题,被漠视或遗漏,盲点是多的。他在《论睁了眼看》中就说:“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懦,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满足着,即一天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6]知识人如果不能看到存在的基本形态,还裹在道德话语里,世界的本真是会被遗忘掉的。这里要强调的是,国人感知世界和认知世界的方式错了,那原因是我们被古老的幽魂所害,精神在单一维度里,既不能向古人提问,也不能和存在对话。解决的办法之一,就是放弃古路,一切重新开始。他叹道:


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7]


显然,做到此点,当要有一批新式的人。由此也引出一个逻辑,启蒙在中国不都是说教,要仰仗一批斗士来清理历史的旧物。所以,在新文化运动初期,鲁迅对于知识人的质疑精神和批判意识是格外看重的。那时候只懂一点西学,还是第一步,要持之以恒与各种旧意识斗,则更为艰难。他的文字偶能见到匕首般的威力,不过是唤起麻木者的醒悟,至于自己的结果如何,是并不太在意的。


但他知道,在历史的惯性面前,个体的力量是有限的,造就无数的新人,其工作十分艰辛。在那样一个混沌的时代,需要在没有路的地方走路的勇气,他将此看成一种存在的理由。这就将预设的思想放置一边,探路的激情,暗流在字里行间。这时候你会感到,他其实也写出自己的痛和困惑,许多沉重的话题,与自己的经验也不无关系。无爱的婚姻,无想象力的教育,无平等的人伦之路,都摧毁了人们的创造性。就教育而言,应当注重孩子天性的培养,不必都在伦理的教条里。而就家庭来说,则以少年为本位,而非以长者为本位,唯有如此,方能将颠倒的世界再颠倒过来。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里,他承认自己不过是承担起解放孩子们责任:最重要的是“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8]。而不合理的人间之道,在那时候何其之多。


受到近代哲学影响的鲁迅,最大的特点,是从整体性中退回到个别性里。尼采认为世间存在着奴隶道德和主子的道德,整体化一的思维无法认清内在的经纬。所以,倘若被主子的道德绑架,总是要晦气的。在认识事物的时候,传统的说教已经失效,必须建立一种新的认知模式。对于不同的存在,自然有不同的处理渠道。重要的是清除认知之路的障碍,知道已有的理念是存在盲区的。比如对于落水狗,当如何处理,鲁迅的态度就和那时候的知识人大不相同。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就说:


中国现在有许多二重道德,主与奴,男与女,都有不同的道德,还没有划一。要是对落水狗落水人独独一视同仁,实在未免太偏,太早,正如绅士们之所谓自由平等并非不好,在中国却微嫌太早一样。所以倘有人要普遍施行泼赖精神,我以为至少须俟所谓落水狗者带有人气之后。[9]


看得出,这里的论述是带有分寸感的,过去文人的视角,看什么都有一个恒定的尺度,现在想来已经不太适用了。所以,那论述也就是辨析中的另类逻辑,要针对个别性而使用个别的概念。人都是有限的存在,现象界的一切,也在变化中。这是一种科学思维,鲁迅意识到,人的自由与人道的尺度,才是该建立起来的。但谁都没有能力掌握全部的真理。所以,一面是对于黑暗的不断进攻,一面也自愿消失在黑暗中。后来的人,总要有优于前辈者出现。那么要做的是承前启后的工作。一面连着过去,一面通向未来。在《坟》的后记里,他认为“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10]。学界早已将此视为其思想最为重要的部分,当有意识地看到自己能够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的时候,写作的题旨自然也是明晰的。


鲁迅:《鲁迅杂感选集》,瞿秋白 编录并序,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以有限的意识去面对世界,就不再会顾及个人得失,什么永恒、不朽统统被置于脑后。批评与战斗,是进化的必然,目的在新生图景的出来。他在北京扶持未名社,支持《语丝》周刊,为青年人翻译的作品做编辑,垫资出版青年人的书籍,都是希望出现新的幼苗。新文化运动初期,他对于《新潮》编辑们的某些期待和帮助,也流露出那时候的一种信念。中国的未来,当是在没有被污染的青年那一代身上出现的。旧的士大夫与绅士,已经在暮色里,不再有什么希望。


所以,他的写作就远离了所谓温暾之语,而是不顾利害地面对残缺,义无反顾地走向荆棘中,在搏击中杀出新路。这在对待正人君子者流的过程,显得尤为突出。女师大风潮出现的时候,“现代评论派”个别人对于学生运动持一种嘲笑态度,而对于支持学生运动的鲁迅等人,极尽挖苦之语。这引起了鲁迅的警觉,他觉得那几个所谓的绅士和名流们,其实是当局的帮闲。陈源曾传播谣言说他是学潮背后的主使,且为“捏造事实”和“刑名师爷”[11]。鲁迅则在文章中奚落了对手的嘴脸,短短的几个回合便使其从马上跌下,成了学林趣谈。他讥讽教育界的种种逆行,笔锋带刺,剔除种种昏言。当胡适等人开始劝和,希望不要再打下去的时候,鲁迅则在《我还不能“带住”》表现了丝毫不退让的意识,并说:“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但我又知道人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良敦厚的假脸,流言公理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倘使我没有这笔,也就被欺侮到赴诉无门的一个;我觉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于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12]这句话折射出其精神的原色,道出了他写作的另一特点,瞿秋白说他的杂感文是“战斗的‘阜利通’(feuilleton)”[13],是很恰当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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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翻阅《华盖集》《华盖集续编》《而已集》许多篇章,不禁惊讶于其笔触之神,文字带着智性中的力量。《我观北大》的讽喻直指问题核心;《无花的蔷薇》的忧愤之言,有反士大夫的心语;《答有恒先生》的自省,力度不亚于对于正人君子的批判;《十四年的“读经”》则揭示正人君子的献媚的把戏;而《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以古喻今,史学里暗藏的诗学品格和哲人式的洞悉力,借着神秘的体悟里的辞章,可说是绘出人间百图。在一个巨变的时代,他感受了历史的循环,也发现了新露的萌芽,于是在确然里不断怀疑,又在怀疑中建立确然之思。这种变动视角下的词语,避免了时代语境将自己引入歧途。你会发现他在凝视与拷问中形成独特表述的语码,这语码向四方敞开,又拒绝被同化。走向了诸多风潮之中,而那些风潮,从来也无法冲毁他的语言之门。所谓“在而不属于”,就是这个意思吧。


PART.03

能够看出,在早期杂文里,除了某些托尔斯泰主义的遗绪,鲁迅身上的尼采影子是深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的生命意志,暗示了存在的一种力量感。精神之光不必都取自他人,向内开掘,有时候能够唤出超然之思。而这种向内开掘的过程,就剔去了外在的精神禁锢,回到本真之所。世界上的知识与思想,很早就开始扭曲人的存在,那些被炫耀的意识和诗文,有时候是误导人的幻影。而学会自我辨识,自我内省,自我提升,才是更为重要的。对于旧思想如此看去,同样,对于新知识也当如是观。他那时候对于《新青年》同人的不以为然,就缘于此。比如,对于胡适那种确然于自己的选择,以为是青年导师的样子,鲁迅是持一种保留态度的:


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14]


新知识人勾勒了许多美丽的神话,将美好的未来许愿给人们。而在世俗层面,真的思想者面临的苦境更多,如维特根斯坦所云,一面是“荒芜的聪明的山巅”,一面是“绿色的愚蠢的山谷”[15]。鲁迅深深意识到知识界的陷阱在什么地方。所以宁愿待在荒芜中,而非进入绿色里。因了知识人的局限性,使他把目光投向更广阔的世界,投向被学人遗漏的群体,现实主义与历史主义的眼光交织在一起。因为参照过欧洲近代哲学的民本思想,早期社会主义的精神亦有所体现。他在中国的学界与官场,发现最为缺失的是对于人的尊敬。《学界的三魂》一文就感叹道:“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惟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16]在官魂弥漫的世界里,百姓的生命是算不了什么的。国家的命运在几个政客的手里掌控,百姓并无表达愿望的渠道。一个国家倘只有官之声,而无民之语,那就真的沉沦了。所以,他看重拜伦投身于反抗压迫的运动,赞赏俄国十二月党人的精神,中国其实是有这样的斗士在的,只是被禁锢的空间过大,街市变成了死相。“三一八”惨案发生,鲁迅是极为悲痛的,一面也感受到青年人爱国的勇敢和可贵。《记念刘和珍君》一文,托尔斯泰主义与尼采精神在他那里就合为一体了: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17]


可以说,在这悲愤与果敢的句子里,流动着多致之思。醒来的人的勇敢和对于无勇者的哀怜,既在一个色系里,又那么黑白有别。读者可以感到,鲁迅对于国民性十分的失望,觉得对于中国来说,一切都该重来一次。而那第一步,便是要研究自己,拷问自己的灵魂。他在《马上支日记》里就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在许多杂感中,他以对立的和翻转的句子映射着存在的荒诞。在肯定什么的同时,又否定着什么,于批判着旧物的过程,也勿忘自身的排毒。这样的结果,是旧有的辞章秩序崩解了,在破碎的时光通道里,带着伤痛,走到洞穴之口。于是风进来,阳光进来,淡淡的泥土气进来,我们随着作者进入到不一样的世界。


弗里德里希·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钱春绮 译,上海文化出版社,2020

钟叔河 编《周作人文类编·本色》,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


如此的写作方式,带出了他与常人不同的趣味,所涉猎的内容颇为广泛,对于政坛风云、市井流言、书斋习气、洋场恶调,都略有心解。小说写作是单面的,而唯有杂文具有瞬间的立体感,在凝视现实存在的一刻,美术的、音乐的、诗意与哲学的灵光都可聚于一身。这种写作的好处是放弃了先验的玄想,与存在构成一种近距离对话关系。作家茅盾说他没有说教气,那是对的。一般的现代作家写作,是单面里的深入,丧失的是逼真的立体体验。诗是情感的操练,然而滑入知识人高贵之境后,割裂了感知之路。小说写作是要在虚构里完成心绪的表达,深处还是一种游戏。而鲁迅的杂文,却保持了对于存在的第一感受,他用了不同元素于方寸之间,亲临感带出立场、价值、忧思与哲理。有时候带着现代主义的画面感,有时候仿佛戏剧的场景,而有时在独白中带出小说般的缕缕情思。


这种多元的灵光的聚散,使他的非文学的表达样式带有了更深的文学性,也赋予了这种文章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周作人认为杂文“其特色在于文章不必正宗,意思不必正统,总以合于情理为准”[18],但周氏与废名的文章是与世俗切割过的纯然之音,只在书斋里作笔墨游戏,象牙塔里的悠然之风吹得人醉。而鲁迅则于杂色里获得纯粹,那些美的精神无不在与纷乱的世间周旋里出之,偶也能感到身体的痛感。鲁迅的写作易伤到己身,而周作人、废名的文章则是养神的一种,故与芸芸众生的苦乐总是远的。所以前者更近于佛,而后者则带着远世者之风,细想起来,他们本不是一条路径上的人。


既然世界是颠倒的,那么直面这世界的方式岂可四平八稳?古老的辞章已不足以表达今人的感觉,以非文章的文章描述万象,便使书写具有了对标存在物的可能,于是这样的文字也像魔方般上下左右多面转动。不同的画面刻下的是不同的文字风景。便有了“痛打落水狗”的胆识,有了“永远进击”的决然,有了对于新的“大众文化”之肯定。每一篇较之过去的作品都不断处于陌生化的表达中,那些已经消失的辞章被重新唤回到自己的世界。有几分墨子的讽喻、庄子的冷眼、章太炎的雄辩,他的纵横捭阖,嬉笑怒骂之笔,其实含着脉脉深情,冷热之间,黑白色中,浮动着人间未显之影。那么多矛盾的与相斥的元素,在他那里统一于感知的线条里,于是织出多姿多样、层次不一的图景。我们由此看到了一幅动感的、明暗起伏的精神长卷。


PART.04

1926年南下后,鲁迅的状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时空的不同,对于国人的感受就多了新的内容。随着大革命的失败,鲁迅的政治意识比先前浓烈了许多,复杂的意识形态也进入他的世界。他的政治意识的提升,是与知识分子使命感互为存在的,五四前后的超人式的独白,渐渐被战士的姿态所代替。他其实是以摩罗诗人的姿态,面对着比先前更为复杂和多样的存在。


杂感重在“感”上,世态之感、政治之感、知识之感、艺术之感,这些都因一事一物而生发、连缀,成为不规则的短章。而其间,也不乏精心的勾勒,是放大的小品,或微缩的诗篇。唐弢形容这些文字“使抽象的感情或者平淡的叙述一齐化为生动的形象”[19],就看到了那审美的特质。当鲁迅定居上海后,写作的速度和强度都有所增加,在光怪陆离的世间,与不同的势力周旋。虽然后来加入了左联,但一直属于一个人的战斗。只是这战斗多了过去没有的世界意识,其语境汇入了国际左翼的话语中,但又依然保持了五四前后的独战的孤寂。


王得后 主编《探索鲁迅之路:中国当代鲁迅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当国民党大肆迫害进步青年的时候,他便放下了先前的种种幻想,忽地感到年轻时代相信的进化论是虚妄的,新出的阶层原来还是老谱的沿袭,而自己也分明是悲剧的合作者。以往的感知方式,不得不做新的调整。我们在许多作品中感受到非本质主义碎片般的表达。人们原来各自在不同的世界,彼此是隔膜的,《小杂感》叹道: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20]


在瞬间呈现数面风景,片刻里苦乐各异,且彼此似乎无关。阶级性是存在于这个破乱的世间的,文人的那种一厢情愿的诗文,显得轻如鸿毛。这时候,当年《呐喊》《彷徨》的复调,在杂感中转化为变幻的流动的音符,只有改变辞章的秩序,方可对应变化万端的存在。这自然是一种荒谬,而现实的怪诞完全出于人们的想象,他接着写道: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

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21]


居住南方,便面临着怎么写的问题。他突然感到,自己的世界里有着空漠的影子,以假为真才是可怕的,要逃离的就是这种幻影。而俄国革命时代的遗产之一,就是诗人与作家,无法存活于自己曾钟爱过的新世界。于是必然要经历一种新的炼狱,接受未有过的振动。他是做好了这种准备的,而且这种感觉很快就应验了。当年看好的年轻革命者在他到上海不久,就发起了对他的讨伐。创造社与太阳社的青年说他落伍,且视之为“法西斯蒂”[22],这促使他阅读不熟悉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当自己也翻译了普列汉诺夫与卢那察尔斯基的艺术理论时,就意识到,中国的所谓革命文学家,对于马克思主义诗学的理解是片面的,他们还不是真的革命者,许多地方还残留着旧时代的遗绪。那些人的思维方式与旧式文人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依然是二元论的。马克思主义的美学在鲁迅眼里是颠覆了以往认知视角的别样精神。创作社与太阳社一些人的所谓马克思主义是书本化的一种口号,并无现实针对性的意识和繁复的逻辑,所以鲁迅的叙述就多了另类的声音,许多判断与那些人是不同的,甚至相反的。“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23]“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24]这些观点,有着过去思路的延续,也有对于革命文学理念的纠正,显然是吸收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真髓的。


明显的是,鲁迅那时候的思想并不系统,都是对于现象界的及时的反应、快速的表达。有人形容这类报章体的文字是“瞬间反应、激烈表态、策略思维、思想草稿”[25],鲁迅杂文也是如此的。那结果就是“论事实不留面子,贬痼弊常取类型”[26],所谓片面的深刻正是。这种不事体系、宁愿速朽的表达,其实也就留下了生命的真。对于政治、文化、事件的看法,多无掩饰,乃思想的无伪书写,倒比那些宏大叙述显得更为本真和生动。事件的复杂,也要求表述的复杂,不能在表层的轻浮的路上。鲁迅认为,在书斋里讨论问题,可能存在盲点。许多人的思想是不及物的,比如整理国故自然可以,但要探论人生,大约总不能待在远离烟火之处。《习惯与改革》就说:


现在已不是在书斋中,捧书本高谈宗教,法律,文艺,美术……等等的时候了,即使要谈论这些,也必须先知道习惯和风俗,而且有正视这些的黑暗面的勇猛和毅力。因为倘不看清,就无从改革。仅大叫未来的光明,其实是欺骗怠慢的自己和怠慢的听众的。[27]


上海时期的写作,面对的都是更复杂的难题。首先是对于各类知识人的回应。比如那些高贵的贵族写作,是装相的文学。有些雅士的主张看似逍遥,其实是站在有钱阶级的立场上的,所以他发现提倡革命文学的人,也残留着“才子加流氓”的气质[28]。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创造社与太阳社一些青年的浅薄,他们以为喊几句革命的口号,就成为革命家了。“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29]可以看出,同样谈论革命文学,鲁迅与左翼青年在态度上多是不同的。而对于所谓自由主义文人的态度,则显示了更为智慧的反讽性。梁实秋大谈文学没有阶级性的时候,鲁迅则看出他的漏洞,梁氏的瞧不上大众艺术,实则站在了绅士阶级的一边,怎么能说写作不含阶级性呢?苏格拉底就善于从反面看到问题的另一面,“所关心的不是使抽象的东西具体化,而是通过直接具体的东西使抽象的东西显现出来”[30]。鲁迅也有几分这类思维特点,他指出称梁实秋“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31],就是从言行片段中概括本质,感性的行迹藏着本性,这个过程,既是思维的归谬,也是认知的倒置,读者在忍俊不禁中,得到一种豁然开朗的结论。





在白色恐怖的20世纪30年代,鲁迅的写作成为战斗的利器。《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留下了那时候的心境。他抨击国民党的专制主义,揭露西崽相的可笑嘴脸,批评象牙塔的文人的痴人说梦,都有力度。最显示才华的是对于知识界的批判,不能容忍的是知识人的摇摆,因为那种批判意识和进击意识消失了,这才是知识界的大的悲哀。这也注释了他何以喜欢扶持那些未被污染的革命青年,赞赏他们身上的野气。京剧本来是伟大的艺术,但被士大夫化和宫廷化了,梅兰芳的艺术,未逃这样的命运。而萧军、萧红、柔石、白莽的选择,抵抗了旧文人的积习,审美中多了鲜活之气。他为他们的作品写下的序言,态度不同于对京派的讥讽,词语里含着深意。鲁迅周围的许多青年,其创作也是五四前后思路的延续。和在这些青年一起战斗,内心是充实的。在众多杂文中,他对于时局的评论十分精彩,《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为美国〈新群众〉作》就揭露了国民党对于左翼文化的镇压;《宣传与做戏》嘲笑了政客的表演,以为“普遍的做戏,却比真的做戏还有坏”[32];《崇实》点明政府在乱世的无能;《电的利弊》就指出酷刑的可怕,进而指出:“福人用电气疗病,美容,而被压迫者却以此受苦,丧命也。”[33]对于革命内部的同志,也不保留自己的意见,倾向于进步的作家,思想的纯然与工作的切实才是重要的。左翼作家是容易变为右翼的,倘不与现实结合,还会走在老路上[34];而左翼的任务不都是盛气凌人,“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35]。左翼作家的好的作品,是被他所关注的,并加以推介。然而真的优秀的作品,在那时候是十分有限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断地翻译域外的文学,从那些杂文中,也看出他怎样借用了纪德、高尔基、格拉斯、珂勒惠支等人的观念,对于别类的意象和修辞的使用,也完成了辞章的输氧。同样是古语或俗语的运用,而韵致则带出新鲜之气,他追求的“取今复古,别立新宗”的精神,在其文字中是得到体现的。


PART.05

较之于同代人的文章,鲁迅的写作让人想起海德格尔所说的精神的“去蔽”[36]。历史的尘土太厚,加之积习的笼罩,一些话题就被遮掩了。于是统治者借此愚昧百姓,而读书人则限于幻象里。他的写作,要做的就是一种本真的还原工作。而这种伸缩多变的文体,则能够自如地处理其间的问题。看得出,辞章的灵活伴着意象的繁杂,精神延伸的路径也就远了。


鲁迅的“去蔽”,在两个层次:一是现实认识的“去蔽”,主要针对时局与社会事件;二是书本知识的纠偏,要清理的是片面的谬见。前者主要针对政治烟云与时代语境,讥讽了那些真中之假。后者则对于学界的平面思维的警惕,告诉人们,那些被遗弃的文字,也可能假中藏真。他对于知识界的批评是极为精准的,比如徐志摩在《新月的态度》大谈对于激进主义文学的不满,其实是躲到自我安全之地的逃逸。鲁迅则直接戳穿其观点的漏洞,以为只看到表象,而无本源的认识能力。他写道:


新月社中的批评家,是很憎恶嘲骂的,但只嘲骂一种人,是做嘲骂文章者。新月社中的批评家,是很不以不满于现状的人为然的,但只不满于一种现状,是现在竟有不满于现状者。

这大约就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挥泪以维持治安的意思。

譬如,杀人,是不行的。但杀掉“杀人犯”的人,虽然同是杀人,又谁能说他错?打人,也不行的。但大老爷要打斗殴犯人的屁股时,皂隶来一五一十的打,难道也算犯罪么?新月社批评家虽然也有嘲骂,也有不满,而独能超然于嘲骂和不满的罪恶之外者,我以为就是这一个道理。[37]


此类观点,鲁迅在许多文章中也有所体现。比如《论秦理斋夫人事》《〈杀错了人〉异议》都是。知识人看事昏庸,看书也有盲从的时候。之所以看不起象牙塔里的一些文人,还因为他们有时也属于书本的奴隶。他的看人看事,参之个人的经验者有之,书本上的偶得亦多。因为研究过古人的版本,比较过不同著述的文字,对于有记载的故事,也有怀疑的眼光。《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二集》《且介亭杂文末编》多是类似的表达。像《门外文坛》一文,就谈了许多心得,旧时的一切都多层次地加以审视,古人的文字也就不那么神圣了。比如,古书记载的同一类型的作品,往往不同,他说汉民间的《淮南王歌》,同一地方的同一首歌,《汉书》和《前汉纪》记录的就有差异,需认真对比才能见出真意。旧时的文人,多少是有点本本主义的,乾嘉学派就揭示过内在的问题,鲁迅对于此也领会很深。再比如谈版本,他就从容而洒脱,没有迂腐之见。他的文章,不经意间就露出旧学的痕迹,但不是模仿老式的调子,而是另辟蹊径,说的是今人的感受,而对于传统读书人的积习,是不以为然的。在《书的还魂和赶造》就说:


但丛书也有蠹虫。从明末到清初,就时有欺人的丛书出现。那方法之一,是删削内容,轻减刻费,而目录却有一大串,使购买者只觉其种类之多;之二,是不用原题,别立名目,甚至另题撰人,使购买者只觉其收罗之广。如《格致丛书》《历代小史》《五朝小说》《唐人说荟》等,就都是的。现在是大抵消灭了,只有末一种化名为《唐代丛书》,有时还在流毒。[38]


无疑的是,作者的怀疑意识是建立在知识论和价值论的基础上的,漫长历史中的许多文献都值得重新梳理,而其中的观点来源,亦当细细考辨为是。鲁迅的这种能力,也与对于文学的领悟力有关,特别是翻译过程形成的思想,一种观点中,渗入多种知识,达到转智成趣的效果。他关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小林多喜二、萧伯纳,都是有“去蔽”力量的作家,他们的文本在反流行色的影像中,折射出存在的本原性的光点。《陀思妥夫斯基的事》一文,就对于忍从进行了多角度的论述:“人们也只好带着罪业,一直闯进但丁的天国,在这里这才大家合唱着,再来修练天人的功德了。只有中庸的人,固然并无坠入地狱的危险,但也恐怕进不了天国罢。”[39]这里有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的体认,涉及意大利的但丁《神曲》,还有中国儒家之道。在对比里,闪动着缕缕灵思。小说家以幻想的方式“去蔽”,那是解决精神哲学的问题。而杂文家则以事实转为寓言,起点与终点都与此前的世界不同,而存在的真相也一一浮现出来。鲁迅喜欢的表现主义、达达主义艺术,也传染了他的写作,因为在那陌生化的表达里,深隐的影子可以看到了。


他晚期的文字,介于散文与诗之间、木刻与水墨画之间,各种艺术元素,不经意间在词语里流出,又那么鲜活生动。古代常识信手拈来,古今对比中,立意顿生。他的知识,都非冷冷的遗留在博物馆里的存物,而是有着血的蒸汽的存在,那些关于文字狱的议论、禁书的思考和小品文的描述,都不像京派文人那么静谧,而是滚动着思想的不安和拒绝奴性的棒喝。《买〈小学大全〉记》一文,就从《东华录》《御批通鉴辑览》《上谕八旗》《雍正朱批谕旨》中,勾勒出专制主义钳制自由的罪恶,让人明白奴性的由来[40]。写此文时,鲁迅已经左转,是阶级论者,但辛亥前的民族主义感受依然没有散去。时代无论怎样变,旧绪还是深隐在今人的身边,忘记这些的人,常常因为盲视而不知身在何处。而鲁迅则不断提醒人们,人是很容易成为奴隶的,先前是异族的奴隶,现在又不幸变为国民党和日本人的奴隶。压迫者不同,而社会秩序的本然是没有变的。中国的绅士和大学的教授,有时候不太关注于此,他们的世界被一层晨雾罩住,看不见周围的什物。


江思图:《克尔凯郭尔——丹麦黄金时代的苏格拉底》,田王晋健 译,华夏出版社,2019


当人的写作剔除了种种幻觉和假象的时候,任何外在的标签对他都失去意义。这一点,他与克尔凯郭尔很像,“因为有着否定和开放的思维”[41]。“去蔽”的写作,使书写的体例从文章的藩篱中解放出来,获得思考的自由和表达的自由。不妨说,所谓杂文,就是自由之文、追问之文和渡己渡人之文。它拒绝圆满,直面黑暗,承认有限,那些古老的神谕和虚伪的道德之网,都在其笔下失去神圣和威严。所有的巧饰、花言、豪语,都跌碎了自己的镜子,外在于人的那些光环都一一褪去,人们终于看到存在的原态。文学从来不是孤立思考与孤立表达的形体,它永远纠缠着存在,是社会生活的一种考察,写作的“去蔽”性,就是精神的解放。鲁迅称赞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的文章“多半切中我们现在大家隐蔽着的痼疾”[42],用来形容他自己的作品,也是恰当的。


PART.06

有时候,我们在他的20世纪30年代的杂文集中,能够感受到作者的苍凉之感。越到后来,这种感觉也就越深。他内心深处有几丝虚无主义的片影,但他的虚无主义是积极的虚无主义。必须看到的是,鲁迅晚年写作一直是真相捕捉和拷问,其中渗透着意义的追问。一般说来,是事实—画面的表现,这画面又生出意象,那意象又非幻境的折射,而是投入了主体意识的精神聚焦。恰恰在这种聚焦过程,思想与学识、价值与情感都散发出来。即便是时评类的短文,其词幽默,其语带诗,思想是包含在意象中的。那些书写紧张、回旋、带着强烈的撞击感。文章的内在结构含着多种渠道里的热流,流转之间,气韵生动。讲道理的文章,多用日常生活来作比喻,显得形象贴切。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谈论古书,回忆早期生活的文字增多,孤独地思考存在的隐秘和语言表达的隐秘,写人,很少用儒家概念、新人新风的描述,用的是野性的语言,士大夫的敬辞和雅言是没有的。他的文章涉猎的范围十分广泛,文坛状态、政治风云、作家心态、历史回望,可谓五光十色。《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写到“王道”,扯出奴性的话题,表达了对于日本的入侵的态度;《拿来主义》是世界眼光的具体化的描述;《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乃一种抵抗力的喷射;《阿金》有着市民的另一种嘴脸;他谈孔子,有着史学家的态度,哲学的眼光也暗藏其间,将一个十分复杂的话题还原出来。他更渴望那些从灰暗中走出的青年,对于他们的选择和努力是支持的,那些为了信仰而死去的人,曾深深感动于他,在推荐殷夫的《孩儿塔》时,这样评价他的遗作:


这《孩儿塔》的出世并非要和现在一般的诗人争一日之长,是有别一种意义在。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43]


从文章的气脉看,全没有一些新文学家的腔调,气韵与意象都是从黑暗里涌出的岩浆,辉映着漫长的夜。那时候所介绍的域外先锋派的木刻,似乎也传染给了他,悲愤之情与洞悉微火的目光,擦亮了词语,感到是诗与绘画的交织,而哲思也藏在其间。他的怀人之文,已经摆脱古人的祭文之径,拓出今人的表达之路。《忆韦素园君》像悲怆之曲,迦尔洵的忧郁也是有的。《忆刘半农君》则扬弃了儒家的口吻,冷热互见,爱憎各存,批判的意识并未减弱。鲁迅写文章,喜用陌生化手段进入题目,有时候借用的是木刻的手法,这在过去的作家与文士那里是没有过的。《写于深夜里》的开头就云:


野地上有一堆烧过的纸灰,旧墙上有几个划出的图画,经过的人是大抵未必注意的,然而这些里面,各各藏着一些意义,是爱,是悲哀,是愤怒,……而且往往比叫了出来的更猛烈。也有几个人懂得这意义。[44]


这是画家与小说家才有的笔触。在奇特的画面中,流出各种意象,那些不规则、灰暗和流动的气流感,直冲人心。鲁迅善于对于存在的场景的描述人的心绪与情怀,都于此点染出来,感到那精神的广远。他常常将笔触指向内心,将自己的苍凉况味,与生命哲学融在一起。令人难忘的是那一组忆旧的文章,《关于章太炎先生二三事》写出对于知识人的评价标准,战士的选择,比学者的生活更为重要。而《女吊》中的反抗的鬼魂的形象,丝毫不见恐怖,反倒让人有所亲近,因为那叫出了苦与不幸,且敢于和死亡捣乱的精神,恰是一种现代人难得的品质。


20世纪30年代的读者就惊讶于作者的现实感,生命感、画面感、崇高感的浑然一体的凸显,这是古代文章从未有过的气象,也是五四文学出现后,仅有的奇观。他寻觅着,冷思着,抵抗着。旧影飘来,灵思往返,览万物于方寸,得妙趣于瞬间。而这一切,都体现着他的善良意志和自由意志。在最为激烈和悲楚的时刻,那文字依然保持着庄重和冲荡之气。他以为,人之所以为人,当有个性的保持和思想的能力,在此基础上,才会有一种创造性的表达。他说自己“心事浩茫连广宇”,那是一种直切的道白。从身边小事到街市风景,从国际风云到民族问题,都牵着他的心。晚年的他被病魔所缠,屡屡倒下来,但生命的高强之感从未消失,反而更为壮烈了。《“这也是生活”》有一个画面写出他病中的状态,心绪之广,荡出不尽的涟漪: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45]


如此生动的场景与心境的描述,无意间也画出了自己的精神形象,文字里有诗化哲学之韵,仿佛有暖色涌来,由幽深之处流出烛光。我们在珂勒惠支的版画、法弗尔斯基的画册、比亚莱兹的肖像画集中,也感受到类似之韵。以文字的画面透出思想与悟性,给他的文字带来了思想的意味。阅读这些作品,读者会体味到作为思想家的鲁迅的神韵,也有诗人式的妙语哲思。所有的所见所闻都可成为凝视的对象,鉴别之、讨论之、追思之,散出的思想,改写了认知现实的路径。


郁达夫:《回忆鲁迅:郁达夫谈鲁迅全编》,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


这征服了诸多的读者,也让作家们自叹弗如。郁达夫说:“当我们见到局部时,他见到的却是全面。当我们热衷去掌握现实时,他已经把握了古今与未来。”[46]孔子的弟子曾感到自己的先生“瞻之在前,忽焉在后”[47],也是如此吧。这是汉语的一种拓展性的表达,题材的界限、辞章的围墙,都消失在他情感的流水里。以天才的慧眼,看到常人看不见的所在,又于幽微中,映出实在的各种清晰的影像。在他那里,诗、识、史连成一曲交响,叠印着无尽的情思,呈现出质朴之美、幽玄之美和悲壮之美。一个在浑浊世界里不安于固定的灵魂,逆风飘荡,任意东西,又弥散在一片微茫里。前人说他是民族之魂,都可以从那文字中真切地感受到。


而有趣的是,鲁迅去世后,模仿其杂文者甚众,但多不易得其妙意,许多人形似而乏神,而复制鲁迅思想的时候,又无力显现其辞章之力,单薄的文体承载的思想也是单薄的。这固然与鲁迅存在着“暗功夫”难以企及有关,也与那感知世界的方式存在联系,先生在一种非传统的逻辑里,延伸了传统的某些美质,在根底上,也改变了旧文脉。对于现代文坛而言,他仿佛是天外来客,闪电般炸裂了天幕,倏忽而来,无声而去,留遗响于天地,散温热在世间。也如庄子之文、杜甫之诗,为世间最不易得者。在表面上看,似乎过于偏执,带着单一的价值判断,但他表述自己的思想时,则不断处于一种差异性意识的剧烈碰撞中,既成的清晰化逻辑被一种强力撕裂,且震荡出新的精神之迹,所谓“抉心自食”“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48],正是此意。在这个意义上讲,鲁迅的文字又具有隐隐的形而上意味,那些研究哲学与思想史的人们所以喜欢在其文本中驻足流连,不是没有原因。先生的文章,就这样在文学性、新闻性、哲学性的穿梭间,“恢复惊奇的观照和物的最初在场的完整性”[49]。也由此,他在这个诗学世界里获得了久远的生命。◎


2024年4月28日


✦ 孙郁,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注释】

[1][2][5][6][8][9][10][37]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307327302254135291302163页。

[3]《现在的屠杀者》里说:“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现代人,吸着现在的空气,却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见《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366页。

[4]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64页。

[7][12][14][16][17][20][21][24]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47、260、59、222、290、555、556、568页。

[11]陈源:《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封信》,《晨报副刊》1926年1月30日。

[13]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载《鲁迅杂感选集》,青光书店,1933。

[15]维特根斯坦:《论文化与价值》,楼巍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第128页。

[18]周作人:《杂文的路》,载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本色》,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第683页。

[19]唐弢:《鲁迅杂文的艺术特征》,载王得后主编《探索鲁迅之路:中国当代鲁迅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第125页。

[22]杜荃:《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批评鲁迅的〈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1928年8月10日《创造月刊》第2卷第1期。

[23][27][28][29][31][32][34][35]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85、229、304、304、251、345、238、464页。

[25]陈平原:《未完的五四:历史现场和思想对话》,北京大学出版社,2024,第61页。

[26][33]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4、18页。

[30]索伦·奥碧·克尔凯郭尔:《论反讽概念:以苏格拉底为主线》,汤晨溪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第230页。

[36]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提到“去蔽”的概念,也有人将此译为“无蔽”,参见海德格尔:《哲学论稿》,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6,第395页。

[38][39][40][43][44][45]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238、462、60、512、517、624页。

[41]江思图:《克尔凯郭尔——丹麦黄金时代的苏格拉底》,田王晋健译,华夏出版社,2019,第228页。

[42]鲁迅:《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278页。

[46]郁达夫:《鲁迅的伟大》,载《回忆鲁迅:郁达夫谈鲁迅全编》,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第111页。

[47]《论语·子罕》。

[48]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207页。

[49]乔治·布莱:《批评意识》,郭宏安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第1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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