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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吴澧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吴澧，旅美博士，现在国际研究机构工作。文章曾发表在《南方周末》、《财新》周刊等国内报刊。

扯淡的高考作文满分

昔有范进中举，今有作文满分。范进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只是我们中学读的课文里，略去了中举之前的周考官识人之功。《儒林外史》第三回“周学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户行凶闹捷报”里写道，周考官看范进的卷子，第一遍“心里不喜”，只给了39分；第二遍“觉得有些意思”了，批了个55；又看了第三遍，不禁赞道“真乃一字一珠”！悍然授予满分60，擢为本场第一。

满眼僻字怪词、通篇莫名其妙洋引用的满分作文，我是写不出来的。当年不会这一招，高考语文没考好，离满分竟然还有4、5分的大沟深堑。但是，谁不想学会欣赏好文章的技巧呢？真的很想知道，浙江省高考作文阅卷大组组长陈考官，到底是怎么读出《生活在树上》那篇满分作文之妙处的。可惜新闻语焉不详。

这不，没有陈考官讲解，满分作文第一句，“现代社会以海德格尔的一句‘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为嚆矢”，就把本人难住了。倒不是有生词。「嚆矢」虽然少见，却也至少见过两次。一是读前辈乡贤毛润之先生诗词，《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有“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之句，详解之类的书会注：鸣镝，即嚆矢，响箭。二是鲁迅《致许广平书信集》之六十五，“旭生说，今天女师大因两派对于一教员之排斥和挽留，发生冲突，……小姐们之挥拳，在北平似以此为嚆矢。”传统上温良娴淑的女学生粉拳相向，如今不稀奇，当时却是五·四运动带来的新生事物。大先生觉得有趣，说给太太听；我也顺便记住了。所以「嚆矢」就是先声夺人之先声，或一事之开端。但是，海德格尔说了什么什么的居然能成为现代社会的先声？

西方语言里，“现代社会”通常与某个国家或某个地区连用。如果指整体性的历史进展，往往用「摩登时代」modern era；用的较多的则是「现代性」modernity。当然还有其他说法。大卫·库尔珀(David Kolb)在《纯粹现代性批判：黑格尔、海德格尔及其以后》(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86年；有商务印书馆2004年中译本)一书中比较黑格尔和海德格尔，说黑格尔活跃在十九世纪前三十年，海德格尔则在二十世纪中间五十年，但两人面对的都是「现代世界」(英文版第118页)。这一判断，可能令不少国人觉得奇怪：西方人说的「现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已故哥伦比亚大学历史教授雅克·巴尔赞（Jacques Barzun)写过一本八百页大书，《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五百年》(有世界知识出版社2002年中译本)。标题中的“黎明”，即指西方现代的黎明，从公元1500算起，因为基督教一统天下的旧秩序自此开始逐步退位。巴尔赞在序言有说明：“1500年作为起始是约定俗成的，自古以来课本就把这一年称为现代时代(Modern Era)的开始。”1889年出生的海德格尔，怎么可能为四百年前开始的西方现代发出预言性的先声？

海德格尔甚至谈不上为西方现代发出批判性的先声。巴尔赞那本巨著的一个主题，就是黑格尔和歌德等浪漫运动文人对以科技文明为标志的西方现代性的批判。举个巴尔赞未提的例子。《浮士德》第一部第一章《夜》(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歌德写道(第22页)：“你们这些有轮、有齿、有轴、有柄的器械无疑也在嘲笑我：我站在门口，你们就应当是钥匙；尽管你们的棱棱道道错综复杂，可你们拔不开这个门闩。大自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充满神秘，不让人揭开它的面纱，而它不愿向你的心灵表露的一切，你用杠杆用螺旋也撬它不开。”这就是歌德对现代性的批判嘛。浮士德站在自然女神的禁地之外，用尽了科技文明的工具，始终不得破门而入。这位博士，要在与女性结合之后，才能沿着诗和美学的进路，抵达人类知识的核心。而海德格尔，则要在歌德诗意地批判了现代性半个世纪之后，他才出生。

所以本人真的很想知道，陈考官“文章从头到尾逻辑严谨，说理到位，……所有的引证也并非为了充门面或填充字数”的点评，究竟怎么得出来的？请陈教授不吝教我。就讲解第一句好了，海德格尔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话又怎么成了西方「现代」的先声或开端？

其实兄弟也算“中举”了，懂不懂所谓满分作文，并不是很有所谓。怕的是如此评分标准流传开来，搞疯了几个莘莘学子。

【附】浙江高考作文阅卷大组组长、省写作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浙大副教授陈考官点评

在我几十年的高考作文阅卷生涯中，这是一篇极少能碰到的考场作文。它的文字的老到和晦涩同在，思维的深刻与稳当俱备。看第一遍，感觉不像是一个高三学生写的考场作文，然而，细读后你会发现，它的每一句话都围绕着个人的人生理想和家庭社会的期待之间的落差和错位论说，文章从头到尾逻辑严谨，说理到位，没有多余的废话，所有的引证也并非为了充门面或填充字数，而本届高考，用这样的方式引证各种名人名言的作文太多了。当然，这样的文字，较易令人看不懂，所以第一位阅卷老师只给了39分，但后面两位老师都给了55分的高分，说明我们的阅卷老师还是能识别作文的好坏的。作文审查组老师认真细读这篇作文，一致给出高评。我们认为，把此文打成满分，不仅是给予这篇作文恰如其分的分数，也是展现浙江高三学生的作文水准。然而，要写成这样，需要考生阅读大量书籍，而非背诵几条名人名言就行的。而文字的表达如此学术化，也不是一般高中学生能做到的。当然，其中的晦涩也不希望同学们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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