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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移民三部曲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3-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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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陈汉平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陈汉平,电脑博士&作家。新竹交通大学电子工程学系毕业,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校区 UCLA 电脑博士,曾经主持美国星战计划第五代电脑设计工程,创立IC公司Active Design为上市公司高价并购。现经营IC公司,为阿波罗科技公司总经理。


著有《在矽谷喝 Java 咖啡》、《超越达文西密码》、《生活方程式》、《爱与幽默》、《谁怕电脑》等书 。陈博士热心公益,为海外侨学界活动出钱出力,曾获中国工程师学会科技人文奖、海外杰出青年奖、拿破仑杰出成就奖等殊荣;并曾任美西华人学会会长、电脑学会会长、交通大学校友会会长及北加州华文作家协会会长。




達姆∕圖
从冰河时代开始,人类为了求生存、谋发展,就有远渡重洋、移民他乡的历史。电影《冰原历险记》(Ice Age)就是描写当时情境。人类体内的移民基因一直遗传了下来,以华人为例,从黄河流域,到长江流域、珠江流域,再下南洋,最后跨越太平洋,到达美洲。
我的血液里无疑也含有移民基因。在我出生那年,我家刚从南洋迁回故乡金门,其后改变移民方向,从“南向”改为“东向”。平心而论,有些人并不适合移民。首先,移民需有足够资源,如果经济能力不足、应变技巧不够,就不宜轻易移民,乃是“贫贱不能移”。其次,移民在生活上须接受严峻挑战,一向养尊处优的人也不适合移民,乃是“富贵不能移”。另外,移民要能屈能伸,该放下身段以适应环境时,不能逞强硬充好汉,此为“威武不能移”。
有人说爱情是一种疾病,移民其实也是一样,都是会传染的。当周遭的同学、朋友都在谈恋爱或出国留学,很难不受感染。回想我当年出国留学,不排除便是受到社会风气影响。
当时社会动荡不安,国际局势忽战忽和,每人心情极不稳定。连文学、音乐也推波助澜。世界各地吹起存在主义风潮,卡缪《异乡人》获诺贝尔文学奖,华人则流行起“留学生文学”,把漂泊流浪当成了一种风雅。
每人出国时心情各不相同。有人满怀希望欣然上路;有人依依不舍黯然告别;也有人糊里糊涂跟着走了。每人的移民故事也各不相同。


回想当年出国,我像《铁达尼号》主角杰克一样,突然赢到一张船票,很兴奋地蹦蹦跳跳地搭上了那艘多少人期待已久、梦寐以求的命运之船。那是我移民的第一阶段:“浪漫期”。我从童年开始,就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地被灌输了许多出国的浪漫梦想。
小时候,我家四合院后方有庞大果园,我常带着爱犬,在树荫下阅读《人猿泰山》和《鲁滨逊漂流记》,后来迷上了马克吐温的《汤姆历险记》和《顽童历险记》。
中学时代,我又迷上了西洋歌曲,当年台北西门町中华商场,唱片行栉比鳞次,和美国同步推出,唱片每张十元台币。也有乐器行,吉他每把二百元台币,约五美元。
我就读的建国中学附近有美国新闻处,其中的图书馆藏书丰富、印刷精美。那里冷气很强,供应冰水,是学生们的避暑胜地。
当时台北中山北路邻近美军顾问团,形成早年的美式生活圈,那里有英文书店,能买到英文版漫画《淘气的阿丹》。附近还有个“晴光市场”,专卖各种舶来商品,包括化妆品、服饰、珠宝等。在那里,识途老马还能买到英文版《花花公子》杂志。
要买大学用的英文版书籍,要到重庆南路最南端的英文书店,一本六十元台币,约一块半美元。重庆南路书店街上的香烟摊,有门路的人可买到藏在暗处的进口洋烟。
从浪漫角度看,男儿志在四方,只要脑筋能开窍,我的未来不是梦,整个世界就像一枚生蚝(The world is your oyster.),美食美景美色,可以尽情享用。
处于移民浪漫期的我,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心中如小鹿乱撞,无限陶醉,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等到客机抵达美国,降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我就进入了移民的第二阶段:“挑战期”。
当时的心情就像铁达尼号举行盛大飨宴时,突然撞上了冰山一般,令我惊讶不已、措手不及。一颗心如冰块般冰冷地一直往下沉,我马上从浪漫情怀中觉醒,各种挑战立刻接踵而来。
挑战之一是适应当地气候和风土。一踏进了美国海关,就告别了万里外的乡关。记得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白雪更带来了无限乡愁。想起纳兰性德〈长相思.山一程〉:“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故乡无雪,见到一片雪景,心中才猛然惊觉:故乡已远。
挑战之二是无处不在的乡愁。移民所移动的,不仅是身体,而是连心也移动了。就像植物被连根拔起移植到他处,不知会不会存活?而在移花接木之后,活下来的植物也许会改变品种,开不同的花、结不同的果。
刚出国时,常梦见出国前的情景,梦中并不知道自己已出了国,突然醒来,发现四周环境全变了,才领悟出李后主说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挑战之三是语言的学习和沟通。记得就读交通大学时,英文教授赵丽莲博士建议同学们平时用英语交谈,才容易有进步。有位同学提问:“如果现在听懂同学讲的英文,将来却听不懂外国人讲的英文,那怎么办?”赵博士回答得好:“如果你能听懂同学讲的英文,将来无论听任何人讲英文,保证一定听得懂。”
但我出国后才发现,在课堂上,竞争激烈,即使听懂英文都不见得有用,更何况似懂非懂?
挑战之四是生活上的食衣住行。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是一天赛跑的起点,需要迅速起床、漱洗、赶上课、赶考试。有人问:“学生不是在出国前就是这样的吗?”没错,但是那时并不需要买菜、煮饭、开车、修车、找路。
挑战之五是文化冲击。在美国填写表格时,华人族群属于“亚裔和太平洋岛民”(Asian and Pacific Islander),换言之,菲律宾人、夏威夷人和我们都是同乡。美国人种多元化,欧裔、亚裔、西裔、非裔,除了文化差异,还有族群竞争、种族歧见等,非朝夕就能化解。
不过,对我来说,以上都是较小挑战,那么,最大挑战是什么呢?那就是“前途茫茫、人海茫茫”,对于自己的未来一点概念都没有,更谈不上能掌控。就好像站在铁达尼号的甲板上,迎着海风,我不敢想:前面的冰山究竟有多大?
记得一次刚考完试,我泡了一杯咖啡,静下心来休息,脑中突然浮现青少年时曾想过但已很久不再去想的问题:我是谁?为何在这里?原本从何处来?将来往何处去?生活目标是什么?生命意义是什么?

我的移民第三阶段是“领悟期”。面对各种挑战,正在走投无路、无计可施时,奇迹发生了,我竟然发现:我“找到了自己”。领悟的感觉,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顿时大澈大悟,豁然开朗。
领悟之一,是“用功就会成功”。美国毕竟是个充满了机会的国家,也是个移民所建立的国家。英国人、爱尔兰人、犹太人、义大利人,各有其沧桑经历,每人都有自己的移民故事。我体认到:成功并非一蹴可几,但一步一脚印地努力就能达成。
领悟之二,是“公平就是和平”。我终于了解了美国多元社会的价值观,和法治社会的游戏规则。“他山之石,可以攻错”,原来必须离开了家乡,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家乡,也才能真正了解别的国家。
领悟之三,是“他乡就是故乡”。最后,我发现他乡和故乡竟然有那么多相似之处。于是,我不再有乡愁。因为冬天和夏天,只是不同季节。过去和未来,只是不同时间点。他乡和故乡,其实是同一个地方。

自从那年出国留学告别了乡关,多年之后,如今回首来时路,也有风雨也有晴。
我对“山和水”的看法,并非“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而是像一个登山客,起初,见山水很美丽,想去登山涉水。之后,发现登山涉水很辛苦,想要放弃而下山。最后,还是到达山顶,也才知道:幸好没有放弃,否则不可能看到这样美丽的风景,留下这么美好的回忆。(寄自加州)
原载《世界日报》副刊。作者授权“渡十娘“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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