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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力:北大右派黄中奇为何获死刑?

徐庆全 徐庆全与八十年代 2024-01-19

1957年反右运动中,北京大学哲学系右派黄中奇被判死刑。

我最早接触到黄中奇的材料,来自北大数学系54级右派学生陈奉孝的回忆。

陈奉孝,1957年被定为反革命集团的“百花学社”组织者,打成极右分子和现行反革命分子,经历了二十年牢狱之灾。

1979年7月至1980年7月,陈奉孝住在北大朗润园招待所,等待右派改正。在此期间,陆续来了很多要求平反改正的右派校友,他们将听到的一些难友信息相互分享,黄中奇的情况也是这些右派学长们关注和交流的热点。陈奉孝将他听到的情况写成了文字材料:

哲学系的黄宗奇,他是58年被枪毙的。听说黄原是党员,建国前夕入的党……是调干生,贫雇农出身,他本来是哲学系反右领导小组成员,但他反对搞人身攻击,反对批判右派时动手动脚,结果被认为是立场不稳,同情右派。……后来让他在一间屋里反省,并派一个人监视着他。后来因为一件小事两人吵起来动了手,他打不过那个人,就拿出随身带的一把水果刀,将那人的脸划破了。结果立即被捕,最后以右派杀人罪被枪毙了。黄临上刑场前,他的老婆孩子都来了,他对老婆说:我死后你不要守着,早点找一个人家,好好教育孩子跟着党,跟着毛主席走社会主义道路。1979年给右派改正时,北大落实政策办公室的人查看了法院黄的档案,找了当时监视他的那位同学了解了情况,证实了当时他俩是因为一件小事口角打起来的,那位同学脸上只是被划破了一道小口子,特别是黄临死前说的话,显然这是一大冤案。可是人已经死了,怎么办?北大落实政策办公室的人还是很负责的,据说在河北乐亭县找到了他原来的老婆,但她已经嫁人了。又找到他的儿子,当时在唐山市当架子工,给了他两千块钱,算是落实了政策。

陈奉孝学长提供的材料很宝贵,但是,他和他的难友都不认识黄中奇,也没有直接的了解渠道,不免会有道听途说的成分,甚至将黄中奇写成“黄宗奇”。客观地说,这只能是一份间接材料,我想进一步核实。

我首先查询黄中奇所在的哲学系54级心理专业所有同学的下落,结果落空:这个仅有10个人的小班,多数人已去世,剩下的几个人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我又向哲学系心理专业55级、56级的老学长们求助,这次很幸运,心理专业55级高云鹏、王天厚,段惠芬,心理专业56级严梅福、张鹤鸣,都是当年熟悉黄中奇的知情人,给我提供了关于黄中奇的很多信息。哲学系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校友Z老师,还给我发来一篇他回忆黄中奇的文章。

近日,我又从网上购得1979年北大第二落实政策办公室(简称“二落办”,是当年负责右派改正工作的机构)的一份工作汇报《北京大学反右派斗争及右派摘帽改正情况》,这份材料中谈到黄中奇的情况比较详细。这些直接材料,纠正了陈奉孝学长回忆中的不少讹误,从中也可以勾勒黄中奇划为右派后的人生轨迹。

黄中奇其人

我所采访的高、王、严、张几位学长都告诉我,当年心理专业还是一个小专业,虽然归在哲学系,但因为课程不一样,他们与哲学系的同学基本没有什么交集,很少来往;而纵向的联系,即同专业不同年级的关系却很密切,当年不仅会上同样的课,而且宿舍都是紧挨着的,因此他们对黄中奇都很熟悉。

Z老师:我认识黄中奇,是在1954年,他从福建一个学校的团委部门考上北大哲学系。身材瘦长,说一口带福建口音的普通话,他生于1932年,入学前已结婚,我们都是调干生。入学时我与他住在同一房间里。我们都为考入北大而高兴。他学习劲头很足,并注意锻炼身体。每天早上我都见他在运动场跑步,跑步的动作显得很专业。他对哲学很有兴趣,马列主义哲学的一些经典原著他都读过,很想去研究一番。但在分专业时,他被分到心理专业,他感到有些遗憾,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我后来分到哲学专业,跟他就没有什么来往了。

王天厚:黄中奇是调干生,入学前在福建卫生学校担任过团委书记。我们55级和54级因为人都不多,基本上算一个单位,我跟黄中奇住同一个房间。黄中奇很聪明,学习成绩不错。他兴趣广泛,下象棋能盲下,会拉二胡。他考上北大以后,一直申请入党,但系党总支认为他入党动机不纯,一直没有吸收他。他对此有情绪,有时发牢骚。后来干脆就不考虑这事了,想搞业务。1956年,向科学进军,他很积极投入学习,还当了系科学学会会长。在北大学习期间,他得了一个儿子(后来证实是女儿),取名黄未名。

严梅福:黄中奇大概比我大四五岁,记得我56年作为新生入学时,有一天我和同班的王友生作为初来北京的新同学要去北海玩,他就带我们去了。到了北海,中午天气变冷,开始下小雨,他像兄长一样地关照我们,请我们吃饭。我们只是穿着衬衣,感到冷,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给我们穿,直到把我们带回学校。他对我们的关心,显示了他心地的善良。

为何被划为右派?

对于黄中奇划右原因,也有不同说法。

王天厚:黄中奇反右时没有什么言论,他就是把北大鸣放的资料寄给他们福建的老同学了,后来福建反右查到了这个材料寄回北大了。他们班的支部书记吴重光反右时很积极,班里一共十个人,打了四个右派,黄中奇是其中之一。

Z老师:黄中奇的死,很突然,令人难以置信。为了给黄中奇事件留下一点如实的记载,我利用多种方式访问了当时心理专业的几位老师和同学。他们说,黄中奇很聪明机敏,是一个情绪比较容易激动的人。鸣放期间,他本来没有发表什么言论,也没有贴过大字报,只是对某些大字报的内容表示过同意,这样在反右补课时,就把他补进去了。

北大二落办汇报材料:黄中奇反右鸣放时有一般同情右派的言论,根本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6.8社论后,把他作为右派批斗,他不服,精神很紧张。

关于黄中奇的自杀

两位与黄中奇同宿舍和相邻宿舍的学长,有比较详细的回忆:

王天厚:黄中奇划成右派以后,压力很大。反右时彭真在北大有一个讲话,说打成右派的都要开除,后来政策又有改变,但黄不知道,他很紧张,觉得自己要被开除,就完了。1958年1月29日晚上,我和黄中奇,以及55级同班同学张伯源、杨恩寰都在宿舍里,吴重光去开会好晚没有回来。快熄灯时,黄中奇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想跳楼,被靠窗住的杨恩寰和张伯源抱住。为了摆脱他们,黄中奇用藏在手中的水果刀挥了一下,碰到张伯源脸上,划了一个小口子。当时的动静比较大,周围宿舍的同学也都过来了,有人报告了保卫科,就把他绑起来了。

高云鹏:我们当时住在29楼四层南边最西头的两间房子,黄住最西头那间,同屋有张伯源、吴重光等人,我住第二间。那天好像黄是受监视的,其他人是要注意他的,可能是怕他出事。晚上大概10点左右吧,我听到隔壁屋里有喊声,就赶到隔壁屋里,当时吴重光不在屋里。据说是黄从他睡的双层床上层跳了下来,去往窗户方向,并拉开窗户,大概是要跳楼。张伯源住在靠窗户的床上,他赶快起来从背后把黄抱住,黄右手拿了把小水果刀,抬手转身向张伯源挥臂,张上身后仰,抱着黄的双手并没有松开,刀尖划到了张的眉间,划出了一道血道,没伤到眼睛,血道也不深。我感觉黄拿着水果刀只是想吓唬别人别阻拦他,张伯源如果为躲避他的刀子松了手,他不是就能跳楼了吗?随后屋里进来的人很多,把黄制服了,不久校卫队的人也来了,把黄押走了。

严梅福:黄中奇在被捆绑送校卫队时,可能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将自己的欧米伽手表往地上砸,用脚踩坏。(当时,有手表的大学生很少,是稀罕之物)

张鹤鸣:黄中奇被捆绑后,他急了,骂了一些狠话,说你们混蛋啊!还把自己的手表掼到地下。

高云鹏:当天晚上12点钟左右,在大饭厅开了大会(此处高学长记忆有误,据北京大学校刊1958年1月31日出版的第192期刊文《全校学生斗争持刀杀人的凶手  黄中奇被逮捕法办》记载,斗争大会在30日上午8点举行),大会的名义是批斗现行反革命分子,会上黄被押上了台,接受批斗,他没有太大反抗。有人在大会上发言,宣布黄的现行反革命罪行(据校刊上文记载,发言者为吴重光)。还有校领导讲话,对张伯源表示慰问,并声讨黄中奇的反革命罪行(据上文记载,讲话者为当时的总务长、校办主任蒋荫恩)。之后,公安机关就把黄中奇押走了。

严梅福:当时黄中奇被定性为反革命杀人犯,因为此前不久天津大学发生了一起右派杀人案,黄中奇的事很容易就被关联上了,好像北大也发生了类似案件,才说明反右很激烈。若论法律,连轻伤都够不上,怎能构成故意杀人罪?但法律服务于政治,何谈法律啊!

黄中奇之死

关于黄中奇之死,我采访的几位学长都讲述了他们了解的情况:

高云鹏:据说黄在监狱关押期间始终不认罪,还用镣铐砸法官,结果很快就判死刑了。

王天厚:据说黄在监狱里用镣铐砸法官,还骂了一些狠话,结果关了不到两个星期,就枪毙了。

段惠芬:据说黄在监狱里情绪激动,有撕人民币什么的。

北大二落办汇报材料学校保卫部门逮捕时,他反抗,把手扣起来,他就骂:你们是什么党?这是法西斯。又把一个书包卡在他脖子里,他又骂,在监狱里他继续骂,戴手铐,他就反抗,把看守人员打伤。后北京中级人民法院定为右派分子,不服罪,犯杀人罪,定判死刑。他不服,他上诉说:我对划为右派不服想自杀,同学拉我我要威胁他,不要拉我,我不想杀他,这是严重错误,逮捕时我不服,骂了党,这是严重错误。法院不予上诉,当时正是反右高潮时期,在全市高等学校开了宣判大会,他在枪决前还写了一个遗嘱,写给他父亲:你养我这么大,对不起你,人总是要死的,我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现在我要死了,你们要好好跟着毛主席共产党走社会主义道路。

(北京大学第二落实政策办公室负责右派改正工作,这是关于黄中奇的记录)

Z老师:听说他在监狱里不服管制,被判处死刑,他曾向最高法院上诉,又被驳回,维持原判。随后北京召开了全市公审大会,北大一些学生(包括已划为右派的学生)被通知参会。据一个目睹者的回忆材料:1958年年初,一个天气寒冷、一片阴霾的日子。公审会上一声令下“带反革命分子黄中奇”,一个秃顶,颈项涂满白粉,被反绑着手的瘦弱青年被推向会场的台上,他踉跄几步,正欲发言,便被身后的刑警一脚踹于台下,扑伏于地。二刑警捉其双臂,扔上囚车,押赴刑场。临刑前他对赶来北京的妻子说:我死后你不要拧着,早一点再找一个。好好地教育孩子,跟着党跟着毛主席走社会主义道路。

高云鹏:当时我们专业的党支部负责人商孝同(她是57年入学的党员老大姐,前两年去世了)去参加了黄中奇的公审大会。商回来说,黄戴着脚镣手铐,脸色蜡黄,非常瘦,已经无力反抗了,没看到他挣扎,也没听见他喊叫,宣判他死刑后就拉走了。

严梅福:我们班王玉兰(她后来在南开,已经去世了)参加了黄中奇的公审会,宣判后,法官要他最后留言,他声称这是冤案,法官不准他讲了,命令押下去,他一路喊着冤枉!王玉兰回来说到这个就哭了,我是强忍着眼泪听王玉兰转告的。

张鹤鸣:我们班唯一的党员陈麦生是福建福州人,非常厚道,他去参加黄中奇的公审大会了,回来后情绪很不好,唉声叹气地说:(黄)不就是骂了人吗?这也是罪?陈麦生后来因为对大跃进有看法,被撤职开除遣返回家了。一辈子坎坷,没结婚,前些年走了。

黄中奇身后事

关于黄中奇的平反,北大二落办汇报材料中说:55号文件下达,他父亲是个老中医(在福建),70多岁为儿子申诉。黄家里有妻子、女儿,文革中他妻子被批斗,迫不得已改嫁。现复查他不是右派,没有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党委讨论决定给他平反改正。这个汇报材料的落款日期是1979年9月22日,据此可知,黄中奇案已得到平反改正。

Z老师回忆说:听说他的女儿已长大成人,学习成绩甚好,曾考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严梅福也回忆了一件事:“我因牵扯到校外的一起冤案,60年代初被打成反革命坐牢多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去北大心理系为我自己平反的事情办理手续,我听办公室的吴志杰老师说,黄中奇的孩子当时已在北京某所大学毕业,曾来过系里请系里帮他出个证明,让她分配回福州照顾她母亲。”循此线索,我托心理系的校友帮忙询问吴志杰老师,但九十多岁的吴老师已经对此事没有印象了。

按照上述回忆,推算黄中奇的女儿应该生于55年至57年间,如果她考上大学应该是新三届的学生。我又请朋友帮我询问北航校友会,北航新三届是否有黄未名或与黄未名情况相符的校友,回复是查无此人。从二落办的材料中了解到黄的妻子已经改嫁,那么黄的女儿也很可能改名换姓,要寻找曾经的“黄未名”自然如同大海捞针。

在看到二落办汇报材料之前,由于对黄中奇临刑前的情况和平反的情况未能廓清,我曾想到去查阅黄中奇的案卷。法律界的朋友告诉我,可以向当年判决黄中奇的法院提出查询。我费了一番周折,打通了北京市高院档案室的电话,档案室的接待者是一个认真负责的人,他查档后告诉我,黄中奇的案卷确实有存档,但是只有黄中奇的直系亲属才能查阅。

九九归一,了解黄中奇更多情况的唯一希望又回到了“黄未名”身上,可是“黄未名”,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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