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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湘生:哭泣的黑龙江水

2018-02-13 韩湘生 兵团战友



哭泣的黑龙江水

作者:韩湘生

(在黑龙江兵团一师和六师工作过)


作者90年回故地留影

引 子

黑龙江水浩浩荡荡,像一条威武的巨龙,一泻千里、向东流去,直到和松花江汇合后,才向北流向大海。它日夜奔腾不息,像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北国边疆那万顷的黑土地上,灌溉着北大荒肥沃广袤的原野平原。它又像一条银色的丝带,欢快地流经到大五家子那个美丽的地方。那天的黑龙江,不知为何那样沉默、哽咽、哭泣?翻滚的江水也在向大地、向苍天为我们讲述着那个年代的、一个悲凄的故事。


我所写的反映当年兵团生活的几篇文章在“兵团栏目”原创作品中刊登后,有一个我团四连(试验站)的知青一直在寻找我。她叫葛月兰,后来通过“兵团寻友”栏目,找到了我的电话。电话中,葛月兰十分激动地告诉我,她特别喜欢我的文章,每篇文章她都阅读了很多遍,而且几乎都是含泪读完的。我所写的这一切故事,她太熟悉不过了,如同发生在她的连队和她的身上一样,是那么心酸与悲壮。她又告诉我,她自己不知为什么,心里有很多故事就是写不出来,希望我能把她所知道的这个悲惨的故事记录下来,了却她心中四十多年的一个夙愿。

元旦过后的一个下午,我如约来到了她北京四惠的家。见到了葛月兰,发现她本人很善良、也很健谈。她的家摆设很简单,但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从葛月兰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我能感受到她在兵团艰苦的生活中,一定吃了很多苦。她沏了一杯茶递给我,此时,我发现她的眼圈已湿润了。她伤心地讲给了我这个让我震惊、让我无比痛心的故事。

那是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的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当地女青年,叫富丽艳。她工作在位于黑龙江边的一师三团四连(试验站),和徐佩艳一起分在炊事班,葛月兰分配在战斗班里工作。葛月兰和徐佩艳、富丽艳三个人是最要好的朋友。她们三个女孩从小在一块长大,又一起上学,中学毕业后,她们三个人又都一块儿留在了兵团工作。葛月兰、徐佩艳与富丽艳一家相处得十分融洽,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像万花丛中的三只美丽的花蝴蝶,更如同亲姐妹一样。

可是有那么两天时间,富丽艳常在连队熄灯后很晚才回来,不知干什么去了。而且每次回到宿舍后,富丽艳都很兴奋,半天也不肯入睡。有一次,徐佩艳问富丽艳:“小妹,你总这么晚回来,干什么去了?”只见她脸色红红的,什么也不肯说。那么多年,三个姑娘可是亲密得无话不说,这一次,她究竟隐瞒了什么?葛月兰和徐佩艳都隐隐有一丝不安。

葛月兰告诉我,富丽艳从小天姿聪颖,人长得十分漂亮。白皙的皮肤,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水汪汪地闪着亮光。她天生自来卷的头发又浓又黑又密,酷似一个洋娃娃。她爱说爱笑、爱唱爱跳,一天总是那样无忧无虑的,谁见了都非常喜欢。连队的一些男生,每次去打饭,打完饭也不肯离开食堂,都想多看富丽艳几眼。有时食堂开饭晚了,馒头蒸得碱大了,菜打少了,有人到食堂去闹腾,只要富丽艳出来一劝说,这些人都乖乖地立马离开食堂,不再扯犊子了。富丽艳在炊事班工作时,不管脏活、重活,即使是男同志能干的活,挑水、劈柈子,她都争着抢着去干,从不叫苦叫累。富丽艳的家离连队很近。每次休息从家回来时,她都要给同志们带回她家做的很多好吃的。全连上下无不喜欢这个活泼天真、纯洁可爱的小姑娘。她参加工作的当年,就被评上了五好战士。一张红色的奖状贴到了富丽艳家的墙上,全家都为有这样一个好女儿那么能干听话、为家里争光,感到无比自豪和欣慰。当天他爸爸高兴得喝了不少酒,还喝醉了。

美丽迷人的大五家子,山水交错、土地肥沃。奔腾不息的黑龙江水从这里穿过,一泻千里。然而,殊不知一场噩梦也正悄悄地降临在这个小姑娘身上。有人向连队反映说,都熄灯半天了,富丽艳还没回宿舍,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连长一听,立刻就急了,马上紧急集合,让大家去找富丽艳。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吓得躲在没门、没窗户的一所破学校里的富丽艳浑身颤抖、不知所措,不敢大声喘气。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个哈尔滨知青,高高的个子,忠厚老实,又十分文静内向。他姓顾,在连里担任排长。他工作十分积极肯干、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他已连续两年被评为五好战士。他才刚刚参加完团里召开的表彰先进工作者的大会回来。

小顾在连队里也倍受注目,连队里不少女知青对他都特别地敬佩。原来,小顾和富丽艳两个人,在几个月前就相爱了。而且小顾向富丽艳坚定地表示:自己一定要永远扎根边疆,一辈子守候在黑龙江大五家子这个富饶的地方。富丽艳听后十分感动,像一只可爱的小鸟,紧紧地偎依在小顾的怀中,是那么幸福而甜蜜……

这时,有几个人寻到了这所破学校,发现她俩还紧紧地抱在一起,都十分惊讶!要知道,在那个非常时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在极左思潮的笼罩下,阴霾四起,谈恋爱那可是当时的大忌,那是犯了一个大罪呀!连里把她俩带到了连部,当晚就召开了批判大会,让她俩如实交待所犯的小资产阶级错误等一些罪行。连队的副指导员一直威胁,不停地追问他俩是否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言辞是那样让人恶心,不堪入耳。批判会一直开到很晚,富丽艳只是把嘴唇咬得很紧很紧,一言不发,任泪水不停地流。她望着漆黑的窗外,只能向苍天祈盼求助……小顾更是态度坚定,一再表示都是自己的错,和富丽艳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说,他俩什么也没做,关系十分正常,只是拉了拉手,拥抱了一下。那天晚上的批判会就这样草草收了场。

第二天连里宣布撤销小顾的排长职务,和富丽艳一起到农工排参加劳动,并要写出深刻的触及灵魂的检查,去各个班排接受大家的批判。他们俩每天除了要干很重的农活外,晚上还要去做检查,接受一次次无情的批判。在他俩的背后指手画脚的人很多,说他俩什么的都有,话讲得极为难听。那个时候,真是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他们俩此时的身心都一度遭受到极严重的伤害,更何况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又怎能容忍这些流言蜚语呢?

葛月兰伤心地告诉我:“富丽艳接受批判检查的那两天,脸色异常难看,精神恍惚、不吃不喝,只是默默地流泪……一双大眼睛总是紧盯着窗外,想要寻找小顾那熟悉的身影,还一个劲儿地说:“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老天啊,为什么会是这个样?”

在出事的前一天,富丽艳从枕头底下拿出了小顾送给她的心爱礼物,让她俩个要好的朋友徐佩艳和葛月兰看。那是一个红塑料皮的笔记本,封皮的上面印有毛主席的语录。打开笔记本,里面有小顾写的几行端庄秀丽的字:建设边疆,保卫边疆,扎根边疆,做毛主席放心的兵团战士。富丽艳把笔记本紧紧地贴在胸前,两行热泪不停地流,把那个笔记本都浸湿透了。

而小顾在农工排检查批判中,更无时不在惦记思念着富丽艳,他恨不得插翅飞到心爱的人身边去拥抱她,去给富丽艳更多的一些温暖。但此刻根本不行,他在被人监督劳动着,小顾的心全碎了。他不能理解那个年代的自私愚昧与无知,他更不明白男女之间为什么不能去相爱?他问苍天,苍天无语;他问身旁滔滔的江水,江水一泻而过。他彻底绝望了。几天来带给他俩的是“流氓”“破鞋”“资产阶级的一对狗男女”……这些不堪入耳的罪名。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压得他俩实在是喘不过一点气来了。只有泪水和两颗心,默默地伴着他俩的情与爱,是那么的纯真和无奈。

这天晚上又有人到连部去报告:“富丽艳不见了。”连长忙说:“那看看小顾在宿舍吗?”此时,小顾听说富丽艳不见了,立即冲出屋,高喊着:“丽艳,丽艳,你在哪里呀?你在哪里呀?你快告诉我?”这时,整个连队全震惊了,四处闹得鸡飞狗跳,呼唤声、嘈杂声一晚上也没停息。全连人员出动,分成了几路。菜地、麦田、树林、草甸子……所有能找的地方全找遍了,也没见富丽艳的身影。富丽艳的家人也哭喊着去了她的亲戚家。可是几家亲戚那,都没见到富丽艳。小顾急得捶胸顿足地瘫痪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这是一个不眠的夜晚,令人恐怖的夜晚,悲哀的夜晚。全连人员也都在这个晚上没人入眠。那天晚上,黑龙江边邻近的大五家子那个村子里,狗不停地叫了一个晚上。起风了,江水也好像恍惚地发出阵阵的悲泣,声声像在呼唤。

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打鱼的老乡才发现了从江水中漂浮上来的富丽艳的尸体。只见富丽艳的嘴唇紧咬着,身上穿了一件平时她最喜欢的那件红毛衣,眼睛睁着仰望蓝天。她希望天堂那边永远与事无争,再也没有任何忧伤。她的手攥得紧紧的,手里有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上面写着:小顾我喜欢你和几个惊叹号。

富丽艳的父母闻讯后,惊慌地跑到江边,抱着女儿的尸体失声痛哭,哭得死去活来、泣不成声……她的父母向着江水那边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丽艳啊,我的女儿呀,你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呀?你又是得罪了谁?咱家虽然出身不好,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啊?丽艳,我的宝贝女儿呀,你死得好冤啊?你扔下我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这叫我们还怎么活啊……”富丽艳的父母几次哭昏过去,那个场面凄惨悲切,令所有的人心寒落泪。

只见小顾跪在富丽艳的尸体旁,拿起富丽艳手中被江水浸湿的那张纸片,泪水刷刷地流个不停。他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嘴里一个劲地喃喃自语:“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呀?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他久久地跪在那里不肯起来。

在大五家子的黑龙江边上,从此又多了一座新坟。可怜一个青春懵懂才十九岁的纯洁姑娘富丽艳,那芳华的青春、年轻的生命,永远和那为她哭泣的黑龙江水,巍峨的一架山相依相伴。江边的那片白杨树,永远低垂,为这个女孩流泪。  

青山到处埋忠骨,大地处处起悲歌。听完这个故事,你的心情能不沉重吗?能不为富丽艳感到悲哀吗?能不让人去为那个年代所发生的一切去深思吗?

历史的长河,像日夜奔流的黑龙江水滔滔向东,向北汇入大海大洋。富丽艳的英灵在九泉之下应该得到安宁!她美丽的靓影,也在天堂含笑九天,在保佑她的心上人——小顾,一生幸福、安康、平安……

2018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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