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谌容:中年苦短

黄堡书院
2024-09-24


中年苦短谌 容

有一次在邮局寄书,碰见从前的一个同学。多年不见了,她说咱们俩到街上走走好不好?于是我们漫无目的地走起来。

她所以希望我和她在大街上走,是想告诉我,她曾经遭遇过一次不幸:她的儿子患白喉死了,死时还不到四岁。没有了孩子的维系,又使本来就不爱她的丈夫很快离开了她。这使她觉得羞辱,觉得日子是再无什么指望。她想到了死。

她乘火车跑到一个靠海的城市,在这城市的一个邮局里,她坐下来给父母写诀别信。这城市是如此的陌生,这邮局是如此的嘈杂,无人留意她的存在,使她能够衬着这陌生的嘈杂,衬着棕色桌面上浆糊的嘎巴和红蓝墨水的斑点把信写得无比尽情――一种绝望的尽情。

这时有一位拿着邮包的老人走过来对她说:“姑娘,你的眼好,你帮我认上这针。”她抬起头来,跟前的老人白发苍苍,他那苍老的手上,颤颤巍巍地捏着一枚小针。

我的同学突然在那老人面前哭了。她突然不再去想死和写诀别的信。她说,就因为那老人称她“姑娘”,就因为她其实永远是这世上所有老人的“姑娘”,生活还需要她,而眼前最具体的需要便是需要她帮助这老人认上针。她甚至觉出方才她那“尽情的绝望”里有一种做作的矫情。

她认了针,并且替老人针脚均匀地缝好邮包。她离开邮局离开那靠海的城市回到自己的家。她开始了新的生活,还找到了新的爱情。她说她终生感激邮局里遇到的那位老人,不是她帮助了他,那实在是老人帮助了她,帮助她把即将断掉的生命续接了起来,如同针与线的连接才完整了绽裂的邮包。她还说从此日子里有了什么不愉快,她总是想起老人那句话:“姑娘,你的眼好,你帮我认上这针。”

她常常在上班下班的路上想着这话,在街上,路过一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邮局。有时候这话如同梦一样地不真实,却又真实得不像梦。然而什么都可能在梦中的街上或者街上的梦中发生,即使你的脚下是一条踩得烂熟的马路,即使你的眼前是一条几百年的老街,即使你认定在这老路旧街上不再会有新奇,但该发生的一切还会发生,因为这街和路的生命其实远远地长于我们。

我曾经在公共汽车上与人争吵,为了座位为了拥挤的碰撞。但是永远也记不住那些彼此愤怒着的脸,记住的却是夹在车窗缝里的一束小黄花。那花朵是如此的娇小,每一朵才指甲盖一般大。是谁把它们采来――从哪里采来又为什么要插在这公共汽车的窗缝里呢?怨气冲天的乘客实在难以看见这小小花束的存在,可当你发现了它们才意识到胸中的怒气是多么地没有必要,才恍然悟出,这破旧不堪的汽车上,只因有了这微小的花束,它行驶过的街道便足可称为花的街了。

假若人生犹如一条长街,我就不愿意错过这街上每一处细小的风景。假若人生不过是长街上的一个短梦,我也愿意把这短梦做得生意盎然。

个人的不幸算什么谌 容

我曾经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一个热爱生活的共青团员。我曾经站在柜台里卖过书,坐在编辑部里拆阅过读者来信。我曾经是新中国最早的一批调干大学生,我曾经在中央的大机关里当过音乐编辑,做过俄文翻译。美好的生活对我来说刚刚开始。

然而不幸,我晕倒在打字机旁,被人抬到救护车里。一次又一次,间隔越来越短,不能承担工作的担子了。于是,我被机关精简了。

对于这样的对待,我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哀求,没有走后门。办完简单的调离手续,我从大机关来到中学校。

一次又一次,我仍然晕倒在讲台上。我成了到处不受欢迎的人。别人休病假,需要医生证明。我却相反,只有医生开出证明才能安排工作。可是,没有一个医生能够证明我不会再晕倒了。

于是,我开始了漫长的病榻生涯。

那似乎是一种不治之症:死过去又活过来。死过去时一无所知,活过来时却又异常清醒。精神需要寄托,心灵渴望工作。不争气的身体,好强的心,斗争着,矛盾着。我总要做一点事情呀!

我集邮。四方形的、长方形的、三角形的,各种各样的邮票,曾给我那寂寞的日子带来多么微弱的乐趣啊!

我习画。宣纸上的游虾,水墨丹青中的情趣,何能减少半点心中的愁苦?

我看戏。话剧、京戏、昆曲、评弹、川戏,什么都看。可是,我只能两小时生活在剧情里,暂时忘却了自己,而走出剧场,等待着我的仍然是病魔。

我跳舞。我操持家务。当然,我也读书。感谢那时的空闲,我读了那么多书。外国的和中国的,古典的和现代的,吞噬的真不少。对书的贪恋,还是从儿时就有癖好。但,细细的咀嚼和品味,却是在这时。这,大概也就无形中肥沃了我后来自己写书的土壤。

不记得自己以前写过什么东西。病中无事,记过日记,搞过翻译,也写过小说。好像是写大学生活的。写了两章,自己觉得索然无味,也就付之一炬了。不过,这试验倒给我那黑暗的日子带来一点亮光。病体不能坚持八小时上班,有一小时的健康还不能写点什么?

写什么呢?我不屑为自己的病痛呻吟。天地对我来说是这般的狭小,我不能坐在屋子里编造种种人间的故事。我觉得自己对社会生活缺乏足够的了解。对人,各种各样的人,知道得太少。我应该想办法到社会中去,到生活中去,进一次高尔基的大学。

感谢那些好心的朋友们,帮我找到了一个去处,让我在吕梁山下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安身。

第一次和农民们朝夕相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民们是那样的纯朴,那样的真诚,他们不追寻我的苦痛,不盘查我的遭遇,不打听我的不幸。在这里,我得到了灵魂的憩息。大城市住久了,好像太阳、月亮都看不见。一到农村,才感到初升的太阳是那么瑰丽,夜空中的明月是那么皎洁。也才感到天地的广阔,生活的活力。乡间的小路是那么宁静,田野的空气是那么新鲜。一切都是蓬蓬勃勃的、强健的、有力的。

是纯朴的乡亲们医治了我心灵的创伤,把我的精神从绝境中拯救出来。是春种秋收,循环不已的田间作物,给了我生活的希望和追求。是大自然无限的生命力,给了我新的勇气和力量。个人的不幸比起大自然的永生算得什么呢?

生活的海洋是那样广阔,那样深邃,那样神秘。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涛汹涌。我在这大海中遨游,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从农民到社队干部,从看林人到地、县委书记。他们的欢欣和忧虑,他们的成功和失败,都倾泻到我的心田。我觉得自己充实起来,田间轻微的劳动也帮助我恢复着健康。一种新的力量在我血液中奔流,触发了那沉睡在我心的深处的创作灵感。于是,我开始写了……

活着的滋味

谌 容

七色的世界造就了七彩的人生,人们活累了,活腻了,是因为没有看到自己的价值。我们应该怎样对待生活?

第一个人说:活得太累了。没完没了的解释,无休无止的小心,成年累月为别人活着。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同事、为人哥儿们、为人“喽啰”、为人“头头”。看别人的脸色,讨别人的喜欢,避别人的忌讳,给别人以好感。摇旗呐喊,插科打诨,不想笑要笑,哭不出来要哭……累了,太累了。

第二个人说:活腻味了。爱过了,恨过了,哭过了,笑过了,乐过了,苦过了。金银财宝,身外之物。功名利禄,过眼云烟。香酥鸡、肯德基、道口烧鸡,大同小异。长城饭店、昆仑饭店、建国饭店,千篇一律。台球、保龄球、高尔夫球,无非是球。人生不过如此,该收场了。游戏人生,我够了。你们爱玩儿玩去吧,别拉扯上我。

第三个人说,怎么能这样对待生活!怎么能说活得太累,怎么能说活得太腻?在这大变革的年代,难道你们就没有一点社会责任感?人生在世难道就为自己活着!我们的国家能有今天,这容易吗?同志们,振兴中华,匹夫有责,开放改革,重担就落在你、我、他身上。我们应该对社会负责,对国家负责,对后代负责,否则就是犯罪。振作起来啊,前进!

第四个人说:你有什么资格教训别人?你是活得有滋有味,轻松活泼。坐着公家的小车,住着公家的小楼,吃着公家的宴会,三天两头上电视,仨月俩月出趟国。你当然可以大谈社会责任感。可你自己呢,你有多少社会责任感?

第五个人说:何必那么激动!你以为当官那么愉快,你以为当官的都活得挺舒坦?没有那事儿,官场不好混。左右逢源,上下照应,按下葫芦起来瓢,没金刚钻还真揽不了这瓷器活儿。别瞧着当官的就有气,别瞧着当官的号令就腻烦,人家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就说社会责任感吧,他当官的不说谁说?

第六个人说:算了,都别嚷嚷了。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跟人哪能都一样?不把社会责任感挂嘴上的,有的未必没有社会责任感,有的也确实没有社会责任感。把社会责任感挂嘴上的,有的确实有社会责任感,有的也未必有社会责任感。

第七个人说:算了,算了,管它呢,反正都得活着。活着就得吃喝。吃喝就是消费,消费就刺激生产。更何况,吃了喝了还得拉还得撒,拉了撒了就为社会增加了肥料。走,喝二两去。

第八个人说:……

关于《人到中年》的记忆谌 容 

旧作重读,仿佛是老友一别经年再相逢,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只有作者自己心里清楚。掩卷沉思,首先浮现在眼前的竟然不是创作中的艰辛与彷徨;而是小说之外的,那些想起来就禁不住微微一笑的趣事。

那是改革开放初期,我想写写那一代中年人,写写那些在単位是骨干,在家庭是顶梁柱的中年知识分子,微薄的收入和累人的劳作使其不堪生活之重。然而,他们仍然凭着良知尽职于社会尽责于家庭,满怀激情地迎接新时期的到来,无愧为一代精英!于是,我写了《人到中年》。

为创作《人到中年》,为写眼科医生,我去了国内眼科最著名的北京同仁医院,结识了那位文静的眼科主任。她不仅医术高超,待人更是温言细语和蔼可亲,是一位值得患者信赖的女医生。我有幸随其右,在她的指导下似懂非懂地读了一本《眼科学》,又被特许进入手术室实地观看她的手术。记得那天,我穿着软底鞋白大褂,尽量克制着内心的好奇、喜悦与激动,装得像那一大群观摩的年轻大夫似的,窸窸窣窣跟着主任走进了神圣的手术室。

没有想到,刚进入手术室区域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宽阔洁净的走廊两旁是不同科室的一间间手术室。进门后不知怎么我们在右边的一间门口处停了下来,身旁的主任介绍这是内科手术室。我朝那个围满了白大褂的手术台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让我终生难忘。手术台上白罩单下只露出一个光光的肥大的肚子,只见主刀的大夫飞快地一刀下去,鲜红的血顷刻间喷泉似的直射了出来,就听主刀大夫在喊:“夹住,夹住!”旁边的助手们自然是久经沙场司空见惯,一边操作还一边调侃:“看这肚子全是油!”

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离开?一来可能是给吓懵了,二来可能是职业病好奇心使然。下一间是外科手术室,在门口处就听说是一台锯腿什么的大手术,我仿佛觉得那里边正在“磨刀霍霍”。惊魂未定的我努力让自己镇定,还强笑着催促主任赶紧去眼科手术室。心中暗自庆幸,多亏自己英明地选择了眼科,否则,这鲜血四溅的场景即便我敢写,谁敢看呐!

一篇小说毕竟字数有限,哪能写出一个专业的莫测高深与严格规章,主任无意中给我上的“第一课”竟是洗手。换好手术室专用浅蓝色短袖服装,和主任并排站在洗手池前。只见她用肥皂一直抹到臂膀,认真揉搓之后在水龙头下冲净,然后再抹肥皂再冲净,好像反复了三次。还没完,她又专注地在双手上涂满肥皂,用小刷子认真仔细地刷指甲缝,也是冲净了肥皂再抹再刷再冲。她很自然地做着这一切,我却在一旁看得发愣,就见她雪白的胳膊已经被洗得红通通的,也担心那指甲缝怎经得起如此反复的刷?虽然我也轻轻地照猫画虎地洗着,还是憋不住问了一句,要洗几次才算洗干净了?她回答我三个字:“无菌觉!”

手术进行时,主任特许我隔着患者坐在她的对面。这是一台颇为难得碰上的角膜移植手术,之所以难得,是因为必须有别人捐献的角膜。眼科手术的器械都是很精巧细致的,不过,即便是小小的手术,用针刺破眼膜,也必然是要见血的。主任让我用棉签按住出血的部位,我毫不犹豫地照做了。手术非常完美,术后在洗手池前,主任微笑地对我说:“谌容同志,你不应该当作家,应该当医生。”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你不怕血。”她哪里知道,当时我只顾看手术的全过程,根本顾不上害怕。我没有告诉她,其实就在踏进手术室的一瞬间,第一眼看见手术台上的病人,我就着实被吓得不轻。那病人在白罩单下躺着,面部蒙着一块眼科手术专用的白色方巾。我称之为“专用”,是因为那方巾盖住了整张脸,只留有一个圆洞,其大小恰恰能露出一只眼睛。这时还没有麻醉,眼球可以自由转动,那只亮晶晶的眼球急速不安地转动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无助甚至乞求,显得十分怪异可怖。我这一刹那的惊吓真没有浪费,全被我写进小说里了,写在无知的红卫兵冲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手术台上这只可怕的眼睛吓得他们落荒而逃。

观看手术之前我还真是做了点功课,对托盘里的持针器之类都已熟知,因而在小说里敢尽情细致地描写,以致后来不少读者在来信中断定作者是医生。我没有回信更正,将错就错觉得很光荣。忆及四十年前在医院的那段日子,虽然时不时地被惊吓,却使我大开眼界,进一步知道医务工作者的艰难与非凡,能成为一个医生谈何容易!

说到《人到中年》,还不得不提我与巴金及《收获》杂志的渊源。

1978年,春回大地,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到来,我满怀喜悦地写完了中篇小说《永远是春天》。当时我在文学界谁也不认识,只认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就把书稿交给了编辑部的老孟同志。因为字数不够长篇他们不能出版,可是,老孟同志并没有把稿件退还我,而是积极地四处为这篇小说找出路,结果找到了上海复刊不久的大型期刊《收获》。小说稿放在了主编巴金同志的案头,同时也有人报告主编,这个作者“文革”中出版过两部长篇。这个小报告显然对作者是极为不利的,幸而巴金同志没有理睬这些闲话,甚至没有让作者修改直接就刊登了。从此,我很幸运地成为了《收获》的作者。

特别难忘的是这篇小说发表之后,巴金同志听说这个作者在扣着工资的情况下进行业余创作,就趁来北京开文代会之机,让他的女儿、《收获》的执行主编李小林同志到作者家中来看望。记得那天我的三屉桌上是写了三分之一的《人到中年》手稿,她看后非常热情地鼓励我快写下去。她的突然来访给我全家带来的惊喜可想而知。从那以后,四十年间她不仅是我的责任编辑,更是患难与共的挚友。直至今日,当得知我还没有出版过文集时,她也是百般地关怀安排,促成了《谌容文集》的出版。

1980年我的中篇小说《人到中年》发表之后,北京市委由宣传部补发了我的三年工资,并把我调入北京市作家协会成了一名专业作家。

从此,我名正言顺地走上了创作之路。人的一生中,个人的兴趣爱好能与谋生的职业相结合是大幸。还是我运气好,这飞来的幸福我得到了。写作这个职业的特点是不受年龄的限制,无所谓退休,只要你有兴趣有精力,想写你就可以写。明年我84,定要写上几篇,不让光阴虚度!







来源:文脉香  黄堡书院

友情提示:凡黄堡书院公众号原创文章,转发者请注明来源,违者视为侵权。

往期文章阅读:
刘成章:炮火与审美交织的延安时代
18集广播连续剧《路遥》 登陆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中国之声  
陈爱美的传奇故事

西北奇才刘成章/钟海波

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这是他们的芬芳一生

重读《白鹿原》:田小娥身上,不只有性、暴力和污秽

杨晓军当选铜川市作协主席,吴芸、刘娜为专职副主席,王可田、刘爱玲、孙阳、张军为兼职副主席
禚振西:耀州窑考古的巾帼英雄

铜川群艺馆特聘和谷、朱文杰、刘新中、孟树峰、刘平安、赵志国、周立文、邓全英为文化艺术顾问

杨晓军当选铜川市文联主席
大盘点!历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获奖理由及其代表作
奖金2000元!2022黄堡书院孟姜美散文奖征文启事
翁帆:与杨振宁先生一起走过的日子
黄堡!余温尚在,不会寂寞/刘新中

黄堡古陶探秘交流会在秦人村落·和谷创作中心举行

当年计划生育政策是谁设计出来的?

重大发现!黄帝炼丹在铜川黄堡

六度槐花 诗情绽放,2021槐花诗会举行

文学写作的意义/和谷

和谷创作中心在姜女故里•秦人村落景区揭牌成立

丝博会 | 和谷:王益文化的优势


【编辑】孙   阳

【主编】秦陇华

你右下角点一个小编工资涨五毛…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黄堡书院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