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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日 | 路遥的脚夫调 / 和谷 / 文学报

黄堡书院
2024-09-24


右起:李若冰 路遥 和谷 20世纪90年代初

路遥的脚夫调

和 


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路。    

当黄土高原上的这条常见的小道在你眼前伸延时,你可会思索一下这条路从哪里来又通向何方?    

它是生命过程的象征,还是心灵轨迹的一种寓意?    

人的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叫得应便是。路遥这个名字,却让人感到空间的苍茫和生活的庄严与沉郁。    

这是一条坎坷不平、漫长而遥远、悲壮而美丽的人生之路。    

可以想见,在养育了路遥的这片原野上,无论是赶牲灵的脚夫还是黄河上的船工抑或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从物质到精神,都无一不在领略着生命旅途的滋味。

路遥是古老土地的一个忠实的儿子,平凡世界中的一个普通人。他生活着,从事写作的艺术劳动,在体察生命的同时追寻着文学的灵魂。

1991年3月9日,当代中国文学大奖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在北京揭晓,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名列榜首。

这是对路遥创作劳动的肯定,又何偿不是对一个跋涉者的问安?    

当初谁也不会料想到,降生于这孔窑洞并在这山沟里度过欢乐而凄苦的童年的一个农家孩子,尔后会出脱为一个获取桂冠的作家。

贫困的出身,给作家路遥带来的苦难的崇高感和寻求理想的奋争精神,却将使他一生受用不尽。 

他的中学时代是一段困难的日子,他曾陷入他的小说人物马建强式的饥饿困惑,有过孙少平式的为拥有两个黑馍而导致的对自身生存状态的疑虑。

自尊与好学、忧郁与孤独便注入了他的性格之中,也便形成一种反弹力,似乎带有悲愤的激情,在最艰难的道路上去实现积极进取的人生价值。

路遥在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之后,便回乡当农民做庄稼,并教过几天书。出身于土地又不满足土地但还留恋土地的复杂感情,在于路遥,很难说没有过高加林和孙少平那样的忧患与躁动,那种面对生活环境的选择所产生的极度困扰。

那一年他19岁,脑子里萌生过一个神秘的念头。他似乎在审视自己,如果这辈子要做一件大事情,一定在40岁之前。

法国卢梭在青年时代也有过在40岁之前实现人生抱负的想法,这近似一种巧合。尽管,卢梭真正到了40岁才不过初露头角,为《百科全书》撰写了政治、音乐条目。

也许因为那个充满幻想的念头的缘故,路遥的意志经历了长达20年的严峻考验,终于以一部百万言的长篇小说三部曲《平凡的世界》赋予青春。    

路遥不相信命运,但却信服机遇。

他后来之所以离开乡土,改变处境以至确定其从事艺术劳作的职业之缘由,恐怕开始于他在延川县《山花》文艺小报上发表的第一首小诗,继而与他有幸进入延安大学攻读中国语言文学专业有关。

文化的沙漠,往往也潜生着艺术的根芽。他不会怪罪那些荒芜的日子。

后来他南下西安,成了这座千年文化古都的一个普通的居民。在地处建国路的一个深宅古院里,他做了《延河》文学杂志的一名编辑,并继续写诗写小说,同时开始做丈夫做父亲过平常的日子。

之后他成了专业作家。    

在他的老家陕北,把劳动叫做“受苦”。这完全是一种不含任何褒贬意义的叫法儿。在路遥看来,作家的劳动是崇高的,但决不比其它人所从事的劳动高贵。他还是一个不比父辈活得轻松的“受苦人”。

他潜心写作,在磨难中体验欢乐,在创造中品味生活。

作家的名称似乎还好听,一个软弱的人却不会胜任这种艰苦劳作的。

作为小说家的路遥,从他最初的短篇创作开始,其艺术思维就不曾离开过他梦魂牵绕的乡土。

那是一片心灵的黄土,金子一样亮堂。

他相继发表了《姐姐》《雪中红梅》《月夜》等一批出色的短篇小说,关注于乡村青年对个人幸福的追求与严峻的社会现实的冲突。

权当练笔磨剑,这批短篇在主题、内容和表述方法上,无疑指向了他后来的成名之作《人生》。

假如说他的中篇《惊心动魄的一幕》的主人公马延雄是一个理想英雄形象的话,《人生》中的高加林则是一个普通农村青年中的幸运者与不幸者。

电影《人生》剧照

高加林之所以背离传统生活道路,在于他从闭塞而又分裂的生存环境中较早感应着大变革的时代的声息。

 “现在怀着未来的身孕,压着过去的负担。”高加林和刘巧珍的性格,正是这样一种生活状态的折光。

路遥笔下的高加林的命运悲剧,包容了诸多方面的复杂因素,以至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和情绪的共鸣。

在琐碎的个人欲望中,竟勃动着极其广博的现实精神的血脉。“这真是一颗奇异的果实,却结在我们如此现实的生活之树上。”

于是,从文学到电影到多种戏剧,被路遥称之为他的亲生儿子的高加林名声大噪,特别是在青年读者中几乎无人不晓。

这时候的路遥,正处在与他笔下的青年朋友同样的年龄,并且有着与他们相近似的个人经历。从一定意义上看,他们是饱经人生风雨的路遥自己躁动不安而期待成熟的心灵记录。

一些热心的人们在执拗的寻找高加林的归宿,路遥却调转笔锋,逆时间的河流而上或顺流直下,发表了《在困难的日子里》《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你怎么也想不到》等中篇力作,在更为广阔的时空领域里继续挖掘当代青年在城乡环境两极抉择中的价值取向。

无疑,作家路遥也在他创作总体的选择中,稳健地作着一次向长篇巨制靠近的艰难过渡。

左起:白描、路遥、贾平凹、和谷(1985年郑文华摄)

其实是在《人生》轰动文坛之际,路遥就开始从生活、读书、思想三方面着手长篇小说的准备工作。

他对这部长篇的最基本的想法,就是写普通人,而写普通人就得通过最普通的日常生活来体现。他觉得,一部作品的成败,关键取决于作家对生活理解的深度和其艺术功力。

他已经写的和将近要写的,离不开那片生养他的贫瘠苍凉而雄沉浑厚的土地。这是无法回避的选择。

他以趋于成熟的更富人生哲理性宽容性的人生态度,以一颗可以溶化憎恶的爱心,审视着那片热土和他的父老兄弟姐妹们。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每一次踏上故土,他的心就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他将调动他全部的生活感情和思想积累陶铸一本书,并以此献给他“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

在窑洞的土炕上,田间地头,在古渡口,在集市上,在煤井下,在小城里,路遥拜普通人为师,领悟人生的大境界。他在创造历史和生活故事的人们中间流连忘返,甚至混入一群揽工汉当中去背石拉砖干苦力。

路遥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有另一种复杂,另一种智慧,另一种哲学的深奥,另一种行为的伟大。各种人的存在和生活方式,都有其人格的意义。

他们对千百年来无数的自然苦难和社会苦难,表现出非凡的承受力和顽强的生命力。古老的高原,在唱着忧伤而壮美的歌谣。

而积淀为路遥艺术心理气质的正是信天游这一民间音乐诗歌的艺术形式。

地域文化的熏陶也是不容选择的。加上苏俄文学巨匠的民族情感,法国现实主义大师的人的命运感,和他的陕北乡党柳青的时代与乡土气息,逐渐构成了路遥宏大深沉的艺术品格和才情特性。

在《平凡的世界》动笔之前,他潜心阅读了从《战争与和平》等百余部多卷体长篇巨著,分析作品结构,窥探作家匠心,设计自己所要建构的大厦。

他为了弄熟自己作品的时代背景,竟逐页翻阅了十年间的几种有关报刊资料,并作了重点笔录。为了书中的百十余人物的形象,他采访搜集并琢磨了几倍于此的生活原型。

当时的中国文坛,各种新的风格、流派、观念、方法甚是热闹。路遥坚信自己所选择的现实主义文学的巨大潜能与生命力。

他将呕心沥血,完成一部全景式地展现当代变革时期中国社会现实走向的广阔画卷和人生命运交响曲。

从1983年开始,路遥躲开了由《人生》的成功带来的红火,情愿寂寞,像从文坛上隐退了似的消声匿迹,不知去向。

他说过,不敢盲目陶醉,不敢羡慕安逸享乐,要强迫自己自找苦吃。

因为命中注定,他是个“受苦人”,一个不疲倦地寻找艺术高峰的脚夫。

经过几年的酝酿准备,路遥于1985年秋天来到铜川陈家山煤矿,把自己关进一间小屋里,开始写书。

他像一个矿工,在心灵深处挖掘地火,尽管手中紧攥的只是一支看去挺轻便的笔。其实,这是在燃烧自己。

他走入了他小说人物精神世界,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或忧愁或喜悦,或沮丧或激奋。

面对笔下的人物,他能呆呆地坐上一天一夜,或者像一个困兽在屋里来回踱步。时而他抱着头趴在床上,像刚刚经受过什么致命的撞击。突然,他会急急地坐到桌前写将起来,一发而不可收。

时光在悄悄流逝,他却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分不清黄昏与拂晓。

贝多芬曾经陷入孤独悲苦的深渊,把目光投向天空,从事讴歌生命的欢乐。而路遥如同遁入茫茫的沼泽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等于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稿纸上进行一场不为人所知的远。

他先后辗转于吴旗和延安杨家岭、王家坪等地,写完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突然有一天,从未有过任何病史的这条壮汉,竟口吐鲜血,晕倒在桌前。 

桌子上静静地躺着他未写完的《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的书稿。

身体的危机几乎面临全面崩溃。路遥预感到,要完成他一生中这部也许是最长的著作,是不能有任何中断的。如果在体力或情绪上有所搁浅,就可能失去作品浑然一体的气韵,那将是无法弥合的。

他求救于榆林的一个老中医,只盼药到病除。他吞下了一百多副中药,似乎是卧薪尝胆,也似乎是灵魂的炼丹。

似乎是在苦汁的滋养下,几乎用100万个细胞换取了100万个沉甸甸的严正的汉字。100多本稿纸的书稿,摞起来跟他人差不多高了。

整整六年,几乎每一日每一夜,他都沉浸在创作的热情和痛苦煎熬之中。

也许是命运所致,路遥选择了曾经写出过《人生》的甘泉县那座小山上的那间茅屋来完成《平凡的世界》最后十个章节。

他的右手突然痉挛得不听使唤,只好用毛巾垫着,颤抖地划完了这部巨著的紧后一个句号。

大汗淋漓而疲惫不堪的路遥,像到达驿站的一个旅人,像将一料庄稼颗粒归仓后的“受苦人”,驼着背,胡子麻茬,光着膀子站到久违了的镜子前。    

他的面容突然变得秋天一样老了。他不认识自己了。他的全部内脏像被挖空了,什么也没有了似的。

他不禁泪水滂沱,泣不成声。

孤独的劳作却并不孤立,营造的是一个美的诗意的世界。

告别青春,也证明了青春。他感到了—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幸福和安慰。

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了全书,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改编为14集同名电视连续剧。

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剧照

曾以《人生》在中外声名大震的路遥,又以《平凡的世界》引起了人们广泛而强烈的关注。他收到了数以千计的读者来信,人们“非常敬佩路遥对人类之爱的强烈追求”,称“《平凡的世界》是—部非凡的作品”。

评论家们认为,在当代文学中,《平凡的世界》是为数不多的具备了史诗品格的长篇小说之一。它以宏大的文化视野,以十年间密集的重大历史背景为契机,通过对黄土高原普通民众生活方式、生存境况的真实描述,艺术地概括了当代社会的精神形态。    

无疑,是一部充满内在魅力和激情的现实主义力作。    

当初执意寻找《人生》中高加林归宿的读者在《平凡的世界》里所品评到的是高加林形象延续和裂变了的孙少安、孙少平兄弟的命运。在新的社会关系中生长的一群人物,对于乡村与城市乃到中国社会,都将在实践和观念以至心理上产生强大的幅射力。    

路遥在颁奖大会上说:“以伟大先驱茅盾先生命名的这个文学奖,它给作家带来的不仅是荣誉,更重要的是责任。我们的责任不是为自己或少数人写作,而且应该全心全意全力满足广大人民大众的精神需要。”

  “人民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    

土地和普通人创造了故事,而后成为书中的故事。“书中的故事又回到了创造这些故事的人们中间。”

这是多么奇妙的世界,多么有意味的工作!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路遥经历了一生中一次艰窘而光彩的跋涉,向青春投去深情的一瞥之后,坦然地步入了中年时代。

诚如梁实秋所言:“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

路遥在艺术劳作的苦心经营中品尝着享受生活的滋味。

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路。

路遥面前的路在伸延。依然那么坎坷不平,遥远复遥远,似乎是一次没有尽头的旅程。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日于西安莲湖

《文学报》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五日


和 谷

和谷,1952年生,陕西铜川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主席团顾问,黄堡书院院长。出版《和谷文集》14卷等六十余部。舞剧《白鹿原》编剧。《市长张铁民》《无忧树》获中国作协第四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奖,《铁市长》获电视剧飞天奖、首届五个一工程奖。《春归库布其》获2019中国好书奖。作品入选教材和高考试卷,翻译为英文、法文、俄文。
来源:黄堡书院  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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