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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审114次，清华博士孙夕庆案辩护中的激烈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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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清华博士孙夕庆案，庭审时间之久，刑辩对抗之激烈，令人咂舌。王学明律师作为案件的辩护人，回想起案件辩护的惨烈状况，说：
「打到最后，一个主审法官没入额，一个公诉人没入额，一个辩护人中途去世，一个公诉人中途病重，我被累得精疲力尽。」
案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对抗如此激烈，时间如此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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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当时评估，数罪并罚可能要十几年。
网上关于这个案子的报道铺天盖地，开庭长达114天。孙夕庆申报了开庭次数最多的吉尼斯世界纪录，受理了。
一审28天半，算起来29天，发回重审开了85天。这就是114天。其实如果把二审、把庭前会议都算上，一共有117天。
有不少人感觉好奇，持续时间这么久，是不是因为案卷，被告人很多？其实都不是。
一审时侦查卷有17本，即便发回重审又补充了一些，卷宗也不过20多本。被告人起初是4个，包括两个单位、两个个人。中途另案了一个单位被告人，被告人只剩下3个。
那么，为什么一审会开28天半呢？
首先，在庭前会议时，对律师提出了安检的要求。
这激怒了我。按照当时山东省关于保障律师执业权利的规定，一般不得对律师安检。结果就僵持了很久，跟法警吵、法警队长吵。法官也怒气冲冲来了，说你不愿意进来就走。我说这是你定的，我走。我拂袖而去，庭前会议就废了。
之后过了一个多月，书面的开庭通知书来了。我们打听到的小道消息是，从我们开庭这一天起，潍坊的所有法院永久性地取消了对律师的安检。后来，我每次到潍坊看守所要会见，碰到了当地律师，他们也很感谢我。
其次，这个案子的公诉人是在读的博士。公诉人在提审孙夕庆时说，「不要以为你是个博士就不得了，我也是个博士。」
■ 就读于清华大学的孙夕庆
图片来源：央视新闻周刊-岩松说
其实他是博士生在读，还没有学位。孙夕庆告诉了我公诉人的傲慢，我内心就想，我一定要好好地会一会这个期货博士。
开庭，法官问对出庭人员是否有异议？我回答说有，起诉书上写的一位公诉人，今天公诉人有两位。请问，另外一位公诉人是否有出庭的手续？是否有派员出席法庭通知书？
沉默了有30秒，答曰，在电脑里边。我说请明确一下，到底有没有派员出席法庭通知书？他就回答说在电脑里边。我说翻译一下，也就是没有派员出席法庭通知书。
对方不吭声。法官要么让这位所谓的公诉人转为书记员，要么请离开法庭。但是没有离开，后来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后来我说，我不为难法庭，我申请你回避。但确切讲，你连被回避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公诉人员。之后经过一番较量，终于休了庭，赶跑了一个公诉人。
虽然这些对于案子本身帮助不大，但是借此，你可以显示你作为辩护人，较真的态度。
后来要开庭，我强烈要求一证一质。我的法律依据是《人民检察院公诉人出庭举证质证工作指引》第四十条：
质证应当一证一质一辩。
第四十一条:
对影响定罪量刑的关键证据和控辩双方存在争议的证据，一般应当单独质证。
公诉人不同意。我反驳说，这可是你们自己家的文件，要有起码的尊重。
这个《人民检察院公诉人出庭举证质证工作指引》对公诉人杀伤力巨大，各位可以仔细看一看。
之后公诉人赌气，说同意。他之所以同意，是想把辩护人拖死。因为辩护人有三个是青岛的，一个是北京的，一趟一趟来，每周二开庭，进行一证一质。基本上是上午两份证据、下午三份证据，就要耗时一天。
但其实，也幸亏是一证一质，才带来了后面的无罪结果。如果一组一质或者打包举证，会严重影响质证的质量。
再加上两个被告人，一个是博士，一个是硕士，都唯恐漏下对自己有利的观点，事无巨细地发表意见。法官也很仁慈善良，让他们尽情说，只会偶尔打断。效果很好，我对一二审的法官和发回后的法官也都心存敬意，难以回报。
我当时作为辩护人，只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只要与案件有关，被告人有充分发言的权利；二是书记员要全面记录，不能偷工减料。其实这是起码的权利，但是法院能做到的不多，坚持做的律师也很少。
后来在连续的开庭中，两次书记员累得感冒发烧。
一证一质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到后来连法官和两个老同志陪审员都看出来了，案子有严重问题。
我很庆幸公诉人是个很较真、不肯服输的人，庭审火药味浓烈，质证辩论要经过多轮才能结束。我喜欢和我一样好斗的公诉人，如果公诉人脾气好、不抵抗，甚至对我很客气，会严重影响我的斗志，影响我的发挥。
当时，孙夕庆案还有插曲。
案子的第二被告人乐成文对公诉人充满了怒气，在质证时点名公诉人说，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公诉人非常恼火，你是被告人，是犯罪嫌疑人，我是国家公诉人，你有什么权利、资格质问我？
我听了以后也很恼火。也没举手什么的，我就说有，刑诉法解释第二百一十八条明确规定：
举证方当庭出示证据后，由对方进行辨认并发表意见。控辩双方可以互相质问、辩论。
法官赶紧翻书，发现果然有这一条。可惜的是，后来修改的时候，对公诉人很有杀伤力的这一条文被去掉了。
在这之后，法官讲，公诉人回答；被告人问，公诉人答，场面非常热烈。经过28天半开庭以后，最终判决5笔职务侵占罪1296万指控不成立。
这5笔证据都存疑，有的是证据不足，有的是控方自己的证据否定了自己的指控。到后来，侵占罪不成立。虚开3笔，把最大的1笔否掉了，否的原因是有实际的交易，最后以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判了3年半。被告人不服，上诉。检察院不服，抗诉。
本来二审我不太想继续辩护了，因为孙夕庆埋怨我，说我打得太猛了。可能我心眼比较小，很伤心，于是就不想干了。我想二审还是聘个温柔一点的吧。
但二审检察官提审的时候和孙夕庆说，别换律师，王学明很能辩，我们想会会他。
孙夕庆把这个话转达给我时，我领会错了，以为他们很不友好，想给公诉人报仇。于是我又参加了二审，做了各种准备。
结果，检察官素质很高，彬彬有礼，而且当庭撤回了好几笔抗诉。二审的法官也很好，据说是个很有情怀的法官。最后二审判了，把能发回重审的四个理由全部写上了，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适用法律不当、诉讼程序违法，撤销原判，发回重审。
我还想回过头谈谈我的搭档郑湘律师，这个案子的一审、二审是我们俩一起打的。
我俩是多年的搭档，几乎逢案子必合作。我俩一个负责实体，一个负责程序。郑湘记忆力非常好，实体部分他能把笔录、证据等记得很清楚；我对刑事诉讼程序比较熟，我就负责程序部分。我们北到黑龙江，南到广东，天南海北珠连璧合。
孙夕庆案，当时质证8份审计鉴定报告，我发表了40多页约3万字的质证意见，法官当庭否定了总共8份的审计鉴定报告，把鉴定报告扔给了公诉人，说合议庭决定不受理、不认可。
这一下把郑湘高兴坏了，悄悄讲，老王，接下来开庭你可以睡觉了，后边全部由我来打。因为这种案子把审计鉴定否了，整个案子就完蛋了。
■ 庭审期间公诉方提供的派出所审讯监控。
图片来源：央视新闻周刊-岩松说
这28天半的庭开到第15天、第16天的时候，郑湘的右腹部痛。当时大夫讲可能是阑尾炎，结果做阑尾手术时发现是胆囊癌。后来，二审很勉强地出庭，发回重审以后也不上庭了，最后连旁听也去不了。案子还没判，就去世了。
我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案子，如果不是因为在法庭上激烈对抗，整天怒火冲天，郑湘应该也死不了，甚至得不了这个病。因为激烈的对抗肯定很生气，中医讲怒伤肝，气伤胃，恐伤脾，忧伤肾。
我为什么没出事呢？我做律师36年了，已经修炼成精了。我有个最大的长处，就是开完庭后能立马转换频道，从角色中脱出来。开庭的时候气得不得了，但是开完了庭，该吃吃，该喝喝。但是郑湘办不到，开完庭脸色还是煞白煞白的。
自如地转换频道，这并不是所有人能办到的。案件发回重审以后，换了一位女公诉人，更加好斗，和我打得死去活来。原来一审的那位博士没有入额，就变成了案子的检察官助理。这个案子的公诉人，有个不好的地方就在于睚眦必报，我讲的所有话都要进行反驳，而且也很投入，很恼火地和我辩论。
发回重审以后不到80天，得了重病，据说病情和郑湘差不多，之后就退出了。
案子无罪后，我们拿了撤诉决定书、国家赔偿决定书，复印了，在郑湘的坟前烧了，希望他能够收得到。郑湘去世后大约一年多，我还隔三差五能梦到他。
案子发回重审后，我主动提出不再接受委托。一是被告人认为我打得太猛，二是我所有的招在一审、二审用光了。
孙夕庆家就另聘了辩护人，然后辩护人去交辩护手续时，法官收一个，明确地讲另一个辩护人是给王学明留的。法官断定王学明还要上场。后来聊天，我问她，你怎么肯定我要上场？审判长白了我一眼，没回答。
被害人单位把开庭空手来、空手去、「无异议」的代理人辞掉了，从北京重新聘请了两位律师，但好像不是做刑事辩护专业的，在庭上基本没力量。
后来的85天，公诉人和辩护人天天对抗。案子两次一审打到最后，一个主审法官没入额，一个公诉人没入额，一个辩护人中途去世，一个公诉人中途病重，我被累得精疲力尽。战斗的惨烈状况可想而知。
发回重审以后，我们对案卷更加熟悉，几乎是信手拈来。
第二被告人的讯问笔录，因为被害人的律师陪着警察一起讯问，而且被监控录像拍了下来，结果二告的三份笔录被法庭当庭排掉。
很多证人的询问笔录绝大部分没有权利义务告知书，有的则是取证地点不合法，比如是在宾馆等等。这些按照刑诉解，都不得作为定案的根据。
而且这个案子的所有书证、物证都属于非法证据，我申请了排除。电子证据和视听资料取证程序不合法，我们提出不得作为定案的根据。审计报告直接和一审一样，被我们否定。
说到否定这个审计鉴定，山东省和广西壮族自治区的《司法鉴定条例》规定得非常好。按照山东省《司法鉴定条例》，它把所有的司法鉴定全部纳入到了登记管理制，都必须到省司法厅登记备案，纳入到司法鉴定名册，否则不得从事司法鉴定，鉴定意见不得作为定案的根据。
建议山东省的律师、广西的律师，好好地把地方性法规《司法鉴定条例》看一下。哪怕你做的是民商事，这也很管用。
另外，我不知道各位是否关心程序辩护，是否注意到关于司法鉴定的一些法律规定？
按照法律规定，我们手里的酒驾案、毒品案和伤害案，由公安出具的鉴定意见都不好用，都不得作为定案的根据。只要是公安出具的报告，你就完全可以打无罪。
虽然我还没有去验证我发现的这个新大陆，但是从法律上绝对讲得通。
我给大家分析一下：
中国司法鉴定的最高法律规定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关于司法鉴定管理问题的决定》。
司法鉴定法现在还没有，只能按照全国人大常委会的这个决定。第二条就是：
国家对下列司法鉴定业务的鉴定人和鉴定机构进行登记管理制度：（一）法医类鉴定；（二）物证类鉴定；（三）声像资料鉴定。
酒驾案件、伤害案件、毒品案件，你可以把它归类为法医类，也可以归类为物证类。按照全国人大这个规定，是登记管理制。既然是登记管理制，那么就按照登记管理制的规定行事。
这个决定的第三条，授权委托了司法部对全国登记管理制的司法鉴定进行管理。
根据全国人大的授权，司法部制定了《司法鉴定人登记管理办法》和《司法鉴定机构登记管理办法》，它们各自的第三条就是，司法鉴定人和司法鉴定机构必须登记备案，鉴定人要有司法鉴定人执业证，鉴定机构必须要有司法鉴定许可证，没有的不得从事司法鉴定工作，所出具的鉴定意见不得作为定案的根据。
那么公安的那些法医室怎么办？最高人民法院、最高检、公安部、国家安全部、司法部出台了《关于做好司法鉴定机构和司法鉴定人备案登记工作的通知》，你的鉴定人、机构都必须到省级司法行政部门去登记备案，进行双管制。也就是隶属关系上归原单位，业务许可上由省司法厅发证，没有的不得从事司法鉴定。
按照所有的这些法律规定，公安必须进行登记备案，必须要领证、有资质。
那么再回到刑诉法解释，第八十五条明确规定：
鉴定意见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不得作为定案的根据：（一）鉴定机构不具有法定资质；（二）鉴定人不具备法定资质的，不具有相关专业技术或者职称。
所以法医类，酒驾的、毒品的和伤害的，公安出具的就不好使了。
到目前为止，我去了全国很多法院，没见到一家公安的鉴定机构在省司法厅有登记备案，他们把这叫司法鉴定人资格证。
因此，法律规定得比较超前，现实又相差很远。这就给我们创造了巨大的辩护空间，也给我们创造了巨大的商机。
归纳一下，这个案子无罪的原因一是证据之间彼此互相否定，第二是最高院有答复意见、有司法判例、有司法解释。也遇到了拿法律当法律的好法官，这是很关键的。我很敬佩这个案子二审时的法官。
图片来源：央视新闻周刊-岩松说
同样，也是因为有着锲而不舍的精神，如果不坚持，坦率讲这个案子不可能成功。
要做好刑事辩护，锲而不舍非常重要。要有韧性，有坚持，不能马马虎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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